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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军府自处(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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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府不大,在城西一条偏静的巷子里。门楣上的“清河伯第”四字已略褪色,院里栽着两棵老槐树,夏夜里蝉声聒噪。
宇文岳来的时候,天色已全暗。韩府门房见是骠骑府亲信,慌忙通报,不多时,韩绍亲自出门迎他。
“将军。”韩绍拱手,那一声“将军”仍旧带着当年在军前受命时的敬重。
“韩伯。”宇文岳还了一礼,“打扰了。”
入了内室,仆从退下,只留两人在案边坐着。屋里灯火不盛,光线打在韩绍脸上,将那一道道风霜刻痕照得分外清楚。
“今日台上如何?”宇文岳开门见山。
韩绍道:“御史问当年浚阳围城、抄家的细节,老臣便照实说了。”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幼女免坐一条,是老臣亲见军府行牒,旧纸是从军府送来的。老臣不过照牒行事,不敢妄自增减。”
“你没往上推?”宇文岳问。
韩绍愣了一下,很快摇头:“军中事,本就讲个‘奉令’二字。老臣若在御史台前说‘皆是宇文老公’的意思,那老臣这一身甲,还配不上穿了这么多年。”
宇文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里没什么愉悦,倒有几分说不清的酸涩。
“你倒是比许多读书人讲义气。”他说。
韩绍不大懂这些话里的弯弯绕绕,只老老实实地道:“老臣一介武夫,不识几行字。只晓得当年若无军府,老臣早死在塞外。现在御史台要问,老臣能说的就只有这一句。”
他抬眼看向宇文岳:“将军来,是因为圣上让军府自处?”
宇文岳没有否认,只是点了点头。
韩绍叹息一声:“老臣也猜得到几分。”
他低头看着自己起了老茧的手指,半晌才笑了一下:“永康那年,老臣在浚阳城下听令杀人,没问过谁该死谁不该死。如今轮到老臣要为那一夜去一趟路,也算是合该。”
宇文岳沉声道:“是我们要你去。”
“是先公要的。”韩绍摇头,“也是如今朝廷要的。”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忽然变得很平静:“说到底,将军,你也是站在军令这一边的人。”
宇文岳没说话。
屋里的灯焰跳了一下,墙上影子摇动,有一瞬间像极了十年前浚阳城下火光映出的城影。
“我可以不去吗?”韩绍问得极平淡。
这句话不是抗命,也不是哀求,只是一句把底线挑明的话。
宇文岳垂下眼,看着案上的那盏灯。
许久,他才道:“韩伯,御史台已经点过你的名,殿上百官都听见了。陛下说‘军府自处’,御史说‘必有一人’,城中议论早已传开。”
“若我们不送一个人去,”他缓缓道,“他们就会自己来挑。到那时,是不是你,就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了。”
韩绍听完,沉默了很久。
“那便由将军做主。”他终于开口,“老臣的命,本来就是军府给的。”
他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胸口:“这一副皮囊,被风沙磨了几十年,也该还了。”
宇文岳抬起头:“我不能替你说这是委屈。”
韩绍笑了一下:“将军不必说。”
他慢慢道:“当年在浚阳城下,老臣领军前去破门,若那一阵折在城下,尸身也不过是焚尸填壕。如今能在自己屋里系一根绳子,家人还能收敛,已是不易。”
“不过,老臣有一件事,想求将军。”他说着,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向宇文岳一揖。
“你说。”
“老臣有两个儿子,一个早死,一个在边州当小吏,还有几个孙儿都还小。”韩绍道,“圣上若要‘以死谢事’,老臣认了。不求别的,只求一桩。”
他抬头,看着宇文岳:“别牵连他们。”
“爵位削了也罢,俸禄停了也罢,只要不连坐,老臣死得安稳些。”
宇文岳盯着他,半晌,点了点头:“这一点,我会去求。”
“至于史册上,”他低声道,“会写畏罪自缢,以谢朝野议论。”
韩绍似懂非懂,只是苦笑:“畏罪二字,总比赐死好听一些。”
“韩伯……”宇文岳开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最后他只是道:“你若有不平,便骂我。”
韩绍摇头:“老臣不是读书人,不会骂人,只会记得谁给过饭吃。”
他看着宇文岳,忽然很诚恳地道:“将军,老臣当年跟着宇文先公打仗,从未后悔。如今替军府再死一次,也不后悔。”
他顿了顿,“只是希望将来史书里,别只骂老臣一个。”
宇文岳闭了闭眼。
“我尽力。”他说。
第三日,史局桌上摊开了一封从中书省转来的折子。
封皮上写着:“清河伯、散骑常侍韩绍,自陈永康旧事承办不当,请罪折。”
承盈拆开,里面是熟悉的手笔——不是韩绍那样的军中楷书,而是沈怀平一类幕僚的笔迹,笔锋沉稳,措辞得体:
“臣韩绍,清河伯、散骑常侍,前任征虏将军、浚阳行营都督。
忆永康十五年,奉军令督抄浚阳谢氏一门,承行之际,未能详陈利害,使‘幼女免坐’一条藏于军牒,不为朝廷所周知,致令今日清议纷纭。
臣虽奉令行事,然承办不谨,实有罪焉。
今愿引咎请罪,以一身谢天下议论。惟陛下圣断。”
字写得极好,一字一画都无可挑剔。
若不知内情,只会以为一位老臣良心得觉,主动站出来,请求一死。
承盈盯着那两行“承办不谨”“愿引咎请罪”,心里却极清楚,这封折子不是韩绍写的,甚至未必是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从“臣有罪”到“愿以一身谢天下议论”,很可能都是他人替他斟酌好,让他只在上面按了个印。
她提笔将折子抄入起居注备稿,抄到“愿以一身谢天下议论”这一句时,指尖轻轻一颤。
“李女史。”
门外有人唤她,又是太傅那边的小吏:“中书省那边又有转旨,太傅让你拿一份。”
承盈放下笔,随他去了太傅府。
裴太傅已将黄纸圣旨展开在案上,眉间纹路愈发深了几分。
“来得正好。”他道,“抄下吧。”
圣旨不长,不过几十个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清河伯、散骑常侍、前征虏将军韩绍,念其久经沙场,有功于国,今自陈永康浚阳旧案承办不谨,愿以一身谢众论。
朕念其前功,不忍加戮,其听于私第自缢,以明国家不纵徇私。
其家不坐,世职削一等,余如旧。
着付史。”
“着付史”三字,重重落在末尾。
承盈默默将圣旨上的字抄在自己的纸上,每一笔都像压在心上。
“到了你这里了。”太傅叹道,“从此以后,韩绍之死,怎样传出去,由你们史局定了。”
承盈垂下眼:“臣女知道。”
回到史局时,天边已经泛起一层灰白。
同房的小史官压低声音道:“刚才听内侍说,韩清河已经在家中自缢了。”
话说得很轻,却在屋子里炸开一道听不见的闷响。承盈点点头,没说话,只回到自己的案前。
案上摊着的是起居注的正册,今日这一页的最后一行,还是空着的。墨条磨好了,笔洗里的水凉得如同井水。
她坐下,轻轻呼出一口气。
“韩绍,前征虏将军、浚阳行营旧都督,清河伯,散骑常侍……”
这些身份一个个从她笔下走过,将在这行字里统统收束成一句“畏罪自缢。案至此而结。”
她提起笔,在那一片空白上方停了很久。
灯火在纸边摇了摇。指尖发紧,像是抓住了什么,又像是抓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