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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军府自处(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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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那道门关了一整日。
日头从东边走到西边,石阶上阴影挪了一格又一格,台阶下的人换了几拨,唯有那扇门始终紧闭。
到了黄昏,钟声从城中远远撞过来,落日的光越过宫墙,斜斜照在御史台匾额上,金漆剥落处反出暗淡的光。
门终于开了。清河伯韩绍自门内出来。
他依旧穿着朝服,只是衣襟有些皱,鬓角白得比早晨更明显,神色不见惊惶,也不见轻松,只是那种久经军旅的人惯有的沉静,像是一场大仗打完了,知道自己活着,却也知道自己身上多少有几处伤。
御史台的小吏跟在后头,将他送到台阶前,低声道了几句客气话。
“韩将军辛苦。”
“劳烦御史诸公,老臣不敢言辛苦。”韩绍拱手,声音嘶哑,却极规矩。
李承盈从另一侧廊下走过。她抱着新抄完的简册,本不该往那边看一眼,可眼角仍不受控地掠过去。
夕光下,韩绍背影略微驼着,却仍竖直,像一面旧旗。边角磨损,布料风干,却还撑在杆上。
他登上自己的车,车轮在青石上碾过去,发出极轻的一声。
承盈听见了,却像什么也没听见,只低头继续往史局的方向走。她知道,明日后日,这一日发生在御史台门内门外的每一句问话、每一个名字,都会被写在纸上,其中有一部分,必然要由她执笔。
只是到那时,她在纸上看到的,将是“供述如是”四个字,而不是方才这一眼。
第二日,未时。
史局传来太傅的传召,小吏在门边道:“太傅有请,李女史速往。”
承盈随他入内。太傅今日精神略好一些,案边放着一封刚拆开的折子,折角压着一块旧纸镇。
“来得正好。”他招手,“你瞧瞧。”
承盈上前,见那折子上印着御史台的官印,展开来,最上首是王明正那一笔端方的楷书:
“臣王明正:奉诏再按永康浚阳旧案,召韩绍赴台供述。韩绍云,当年奉军令督抄,凡所行事,皆由军府总制,未敢擅专。然自陈当日考虑不周,未能‘法情兼顾’,致令朝野疑议不绝,愿引咎请罪,惟圣断。”
赵公看完,又将另一封文书推过去:“这道是中书省转出来的,圣旨还在中书拟,口谕已到。”
那封是黄纸,中间不过两行字:
“军中之事,当由军府自处。但不可无一人负责。”
“军府自处,”太傅慢慢念,“不得无一人负责。”
他抬眼看承盈,老眼昏花里还有一点疲惫之外的清明:“陛下这话,说得不多不少。”
承盈垂下眼:“……是让骠骑府自己拟人选?”
“你明白得很。”赵公道。
他揉了揉眉心,笑了一下,笑意却咸涩:“御史台要一柄刀,清议要一口气,陛下要一个交代。宇文家若要少流一些血,就得自己伸出一只手来。”
“至于这只手落在谁头上,”他放下折子,语气里带了点无可奈何,“那便是军府的事了。”
承盈心里微微一沉。军府的事,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将由宇文岳决定这柄刀砍在谁身上。
她躬身行礼,声音压得很低:“臣女明白。”
天色灰白不明,云层压得很低,像一大块湿棉布挂在宫城上空。风从廊下吹过来,吹得承盈袖口一凉。
她忽然想到那日御史台前,韩绍抬头看匾额的那一眼。那眼神不似求生,更不像无辜者的愤懑,只像一个久站军前的人听见号角,将要再往前走一步。
夜深,骠骑府灯火仍明。内厅里,几盏灯并排摆着,烛焰映得四壁皆是跳动的光。
宇文岳坐在长几之后,几上摊着几卷旧牒:永康十五年的军令、浚阳清册、韩绍的战功簿,还有今日从御史台回来的供述笔录。
沈怀平立在侧边,手里捧着一卷简册,贺拔慎靠在门畔,胸前甲片未解,脸上写着一整日奔走的疲惫与烦躁。
“中书那边的意思,沈长史也听见了。”贺拔慎皱着眉,“什么‘军中之事,由军府自处’,说得好听,实则就是要我们自己挑一个人去死。”
沈怀平道:“肯让军府自处,已是给了脸面。御史台那边火气直冲天灵盖,若圣上真被他们薰得糊涂,一纸旨意下来,把事全压在先公头上,才叫麻烦。”
“先公的事,轮不到他们评说。”贺拔慎冷声道。
宇文岳没有插话,只用指尖轻轻按着那张供述笔录。
纸上的字写得端正而生硬,笔力有军中的干脆,却带着幕僚的稳重,显然是御史台吏员所记,并非韩绍亲笔。
“韩绍供称:永康十五年,奉军令督抄浚阳谢氏一门。案中‘幼女免坐’一条,实由军府总制,军中不过奉行。然当年承办不谨,未能详陈利害,是以愿引咎自陈。”
“他没往上推。”宇文岳淡淡道,“算他有良心。”
沈怀平笑了一下:“韩将军哪会往上推?他一辈子只认军令。”
他将另一卷摊开:“当年浚阳围城时,行营印信在他手里,军前大小文书,有不少是过他一遍。王明正拿着这一卷去殿上指名,他也是无话可说。”
贺拔慎闷声道:“可他只是奉命抄家。当年浚阳,哪一刀不是先公点了头?如今倒好,要死就轮到韩老一个人。”
“世上本就不是什么人做什么事,便由什么人担。”沈怀平淡淡道,“有的人生来只会出现在卷头,有的人注定要写在卷尾。韩绍出身行伍,本就明白这一点。”
内厅里一时静了下来。灯焰轻轻跳了一下,影子在案上斑驳流动。宇文岳缓缓收回视线,看向另一卷战功簿。
那上面记着韩绍几十年的军旅:
“太和二十二年,随军出平城北上,破怀朔羌部小扰;
永康三年,护送云中至盛乐间粮草,途中遇伏,折伤五指;
永平十三年,随镇北将军巡边武川,因箭伤左臂,调回并州都督府;
永康十四年,因旧伤复发,退居二线,署为浚阳行营都督司马;
永康十五年,随先公宇文仲围浚阳,押行籍没文状。”
每一行都写得淡淡的,没有惊人的大功,却也不是无足轻重的小卒。
“永康那年,”他低声道,“浚阳城下最先破门的,是谁?”
贺拔慎愣了一下:“是韩将军带的那一队。”
“当时军法如何?”
“军令是凡首破之门,杀入者不得后退。若不肯进,则按临阵退缩论。”
贺拔慎说着,眉间皱纹一深,“将军是说……这一步,从那时起,就已经走定了?”
宇文岳没有回答,目光落在“浚阳行营都督韩绍”那一行上,指节在纸上一下一下摩挲。
“当年他在城下替我父亲破门。”他终于开口,“今日,他在京中替我挡一挡风。”
沈怀平微微垂下眼,轻声道:“人选,事实上已在御史台被点过一次名。再换旁人,只怕惹出更多枝节。”
“王明正这人,最喜欢咬字缝。”他道,“韩绍这一行签押最多,他咬着不放,也是情理中事。”
贺拔慎咬了咬牙,终究没再说什么。
宇文岳沉默良久,终于道:“起一份章草。”
他看向沈怀平:“以韩绍自陈永康旧案承办不当,请罪之辞,拟一折上中书。”
沈怀平点头:“是。”
贺拔慎忍不住问:“那韩将军本人——”
“我亲自去一趟。”宇文岳道。
他合上那卷军令,指尖在卷轴上停了一瞬,才将它推到一旁。
“这件事,”他低声道,“总得有人当面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