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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刀落何人 ...

  •   太成四年八月初一,大朝。

      殿外雨意初歇,云脚却尚压得低,晨钟声一阵阵传进宫城深处。显阳殿前,百官排班如林,朝服一色,冠玉相映。

      鼓三通,宫门大开。元澄乘舆入殿,御阶之上,天子衣绛色袍服,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有事上奏,无事退班——”

      仪注既毕,百官山呼已定,殿中稍稍静下来。

      “御史台王明正,有奏。”传呼之声响起。

      班列中,一个身量颀长的中年官员自班中出列,衣带上那块御史中丞的金鱼证在灯影下轻轻一晃。王明正躬身,捧疏上前。

      “陛下,”他朗声道,“臣王明正,谨以浚阳旧案再陈一言。”

      殿中空气立刻紧了一层。

      李承盈坐在东朝偏殿的小案后,隔着半卷珠帘,看见王明正站在殿心,衣袖如山,声音穿过一根根柱子,落到她耳朵里。

      “永康十五年,”王明正缓缓开口,“浚阳谢氏一门,以逆案论,籍没殆尽。先帝震怒,军府奉命行事,诛连之严,天下皆知。”

      “然军府旧牒所载,‘幼女,免坐,后附河东李氏’一条,十年来虽藏于卷中不显,然毕竟与‘一门籍没’相左。”

      他抬起疏子,目光平平扫过殿上一圈。

      “今太成四年,浚阳旧案重提,御史台奉诏复查诸郡旧档,河东李氏旧谱、浚阳旧籍皆有可疑之处。臣以为,若无人担此一笔,则法度不明,天下难服。”

      殿中鸦雀无声。

      王明正续道:“查永康时承行籍没者,有征虏将军、浚阳行营都督韩绍一员。旧牒所载,签押多出其手。是以臣请陛下——”

      他顿了顿,字字分明:“敕召韩绍赴台供述,以明当年曲直。”

      “御史台言,”殿中传呼声响起,“请征虏将军、浚阳行营都督韩绍赴台供述,当年浚阳幼女免坐一事。”

      立在班列中的一人微微一震。

      那人须发已霜,身形却仍然挺直,朝服绣着征虏将军的补子,腰间悬佩略旧。他正是韩绍,如今的散骑常侍、领骠骑府司马、清河伯,曾在永康年间,随宇文仲围浚阳。

      一时之间,殿上轻微的响动起了又很快压下去,有人以袖掩唇,有人低声与同列耳语。

      东朝偏殿里,承盈提起的笔在空中停了一瞬。

      她在简册上落下那一行:“御史中丞王明正言:永康浚阳旧案,军府有幼女免坐一条,法度难明,请征虏将军、浚阳行营都督韩绍赴台供述。”

      “陛下。”又一人出班,是兵部侍郎冯景,他抱拳道,“韩将军久经沙场,永康一役,不过奉令行事。若当年有不合律之处,其责在军令,非在承行者一人。如今重提旧事,动摇老臣军心,只怕非朝廷之福。”

      班列中又有一人缓缓出列,是门下左仆射崔彦,出身士族,声音沉稳:“王御史所言,也非全无道理。军府当年行事苛酷,天下所知。今既有免坐一条,十年未明,确有徇私之嫌。”

      他略略偏头,视线若有若无地掠过韩绍立着的位置:“若无一人出而释疑,只怕坊间之言愈传愈盛。”

      殿上言语交锋,一边是“奉令无辜”,一边是“律不可废”。

      元澄静静听着,手指在扶手上缓缓摩挲,像是在数着每一句话里的轻重。

      过了片刻,他淡淡开口:“王御史所陈,朕已知之。永康旧案,事涉先朝,亦涉军府。法不可废,人情不可尽。”

      他垂眼,看了看殿中那一行人,“征虏将军韩绍,确曾在永康时奉命于浚阳,此事不假。”

      韩绍出班,躬身应道:“老臣不敢忘。”

      “韩卿。”元澄道,“御史台若有问,卿便去,将当年所见所行,直言不讳。朕自会权衡。”

      “谨遵圣旨。”韩绍伏地一拜。

      话至此处,元澄既未说“无罪”,也未言“当罚”,只把人推向了御史台。

      东朝案后,承盈一笔一划把这几句话记下,笔锋极稳,却不知不觉用力太深,纸面隐隐透墨。

      朝散之时,殿外天色已全亮。朱门洞开,百官鱼贯而出。

      承盈随史局众人从偏门出来,手里抱着刚抄完的日注简册。走到御史台前时,小吏们正忙进忙出,台阶下停着一乘车,车旁立着几个披甲侍从。

      韩绍站在御史台阶前。

      他脱了大朝的绛袍,只穿一身略旧的常服,清河伯的玉佩挂在腰间,随着呼吸轻轻晃动。须发花白,面色略黄,却没有太多惶恐之色,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听一名御史属吏低声向他说明进退礼数。

      “待会儿见中丞,韩公只管照实所言,若问及当年军令,便言奉命行事……”

      韩绍点点头,口中只道:“是。”

      承盈从廊下走过,与那边隔着一片日光与阴影,对面而行。

      那一瞬,她和韩绍的目光在半空中略略一触。

      老将军的眼睛并不凌厉,更多的是一种习惯了听号令、不善言辞的沉静。他显然不记得她是谁,只当是路过的一个小史官,略略点头,算是致意。

      承盈也向他微微一颔首,很快收回目光。

      脚步声在石阶上落下,她走过那扇将要吞下一个人的门。

      背后,御史台的门板“吱呀”一声合上。

      片刻之后,传召声隐隐传来:“请清河伯韩绍——”

      那声音像是一道远远落下来的木槌,把“征虏将军、浚阳行营都督韩绍”几个字,重重敲进今日的太成四年。

      傍晚,太傅府。

      裴太傅靠着软枕半坐在榻上,手里一串旧佛珠转得极慢。窗外天光已经淡了,院中梧桐影子拖得很长。

      承盈把今日朝议草册呈上去。太傅戴上老花镜,挨行看,看到“王明正举韩绍”那一段时,手指在册页上顿了一顿。

      “今日朝上,”他不紧不慢地问,“王御史所言,与你笔下稍有不同处没有?”

      “并无。”承盈道,“臣女所记,皆按当时所闻,不敢增减。”

      太傅“嗯”了一声,放下册子。

      “永康那年,”他忽然叹了口气,“老夫还在外州任职,只远远听说浚阳一案。那时军府横行,先公气盛,杀得厉害,却也真把那些闹事的压下去了。”

      他抬眼,看着承盈:“如今过了十年,旧案重提,难免又要再杀一个。”

      承盈垂眼,声音很轻:“太傅以为,是谁该死?”

      他捻着佛珠,微微一笑,那笑意却一点也不见欢愉:“法不容情,是书上写的。可若真不留一点情,天下也容不得人活。”

      “只是如今御史台已开口,清议有所指,陛下心里也要一个交代。”他慢慢道,“不死一个,只怕难收拾。”

      承盈指尖在衣袖下轻轻蜷了一下。

      “那就一定是韩绍吗?”她问,“他当年,不过奉令行事。”

      太傅看了她一眼,道:“永康时,浚阳城下,谁站在最前面,谁签押最多,众目睽睽。如今王明正拿着卷子上奏,先举出来的,自然是他。”

      他顿了顿,又道:“你只管如实记,不必替谁操心。”

      话是这样说,语气里却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疲惫。

      承盈躬身应了,走出门时,天已全黑,巷子里吹来一阵风,带着一点远处河水的湿气。

      夜深,骠骑府。

      府内灯火未熄,大门緑漆在夜里显出一道沉重的影子。

      宇文岳没穿甲,只着一身单衣,坐在内厅的长几之后,几上摊着数卷旧牒,一卷卷都是永康年间的军前文书。

      沈怀平立在一侧,手里捧着一卷战功簿,低头翻着。贺拔慎靠在门侧,盔甲还未全解,脸上带着风霜的疲惫。

      “永康十五年浚阳之役,”沈怀平将其中一卷展开,“行营都督韩绍,督军抄籍,所报清册,确以其名为末签。”

      他抬眼看宇文岳:“御史台调的是这一卷。中丞王明正自谓查案严谨,最喜欢从末签处咬人。”

      贺拔慎冷哼一声:“韩老将那点性子,哪会自己擅改军令?浚阳幼女免坐那条,当年军前谁敢擅作主张?”

      宇文岳没说话,只伸手把另一卷军令调来,铺在案上。

      那是永康十四年冬末的一道总令,宇文仲手书,字迹遒劲,末尾诸将次第押印。韩绍的名字在其间,不算最前,也不算最后。

      “王明正不敢咬先公。”沈怀平道,“宇文氏如今仍握重兵,御史台要敲一敲军府,却不至真要把军府掀翻。”

      他把军令与浚阳清册并在一处,指尖轻轻一划:“这么多名字里,韩绍出身行伍,家世不显,现今不过一清河伯。论门第,论根柢,论与陛下、与世家往来的深浅——”

      话未说完,意思已极明白。

      贺拔慎皱眉:“可他当年确实只是奉令。”

      “朝堂上讲的是法度与交代,不是情分。”沈怀平淡淡道,“必须有一人,以死谢事。”

      内厅里一阵沉默。宇文岳低头,看着案上的字。烛火在风口轻轻晃了一晃,把“韩绍”两个字的影子拉得很长。

      默认的答案已经摆在所有人面前,御史要一个名字,皇帝要一个交代,清议要一柄刀,军府要少流一些血。

      这一刀,最“合适”的人选,已经不言自明。

      “将军。”沈怀平轻声道,“明日御史台所问,韩绍若肯认当年承办不谨,事情或可止于一人。”

      “承不承认,”贺拔慎忍不住道,“到了那一步,韩老还有得选?”

      宇文岳合上那卷军令,指尖在轴上停了一瞬。

      “今日朝上,”他缓缓开口,“陛下没有指名要谁死。”

      “可御史台已经点名了。”沈怀平道,“再拖,只怕韩绍之外,便要有人替他分担。”

      宇文岳抬眼,看向窗外。夜色浓得像墨一样,远处隐约有巡夜兵的脚步声,整座城都像泡在一口看不见底的水里。

      良久,他才道:“再看一日。”

      他把那几卷浚阳旧牒重新摊开,烛火在纸面上游走,十年前的血字与今日的墨痕叠在一起。

      “明日,还有朝。”他低声道,“到时候再说。”

      沈怀平与贺拔慎对视一眼,俱各退下。

      内厅只剩下他一个人。

      宇文岳伸手,按住那一行“浚阳行营都督韩绍”的字,指腹隔着纸,缓缓收紧。

      浚阳,永康,军府,先公,韩绍,李承盈。

      这些名字像一串被拴在一起的铜铃,他一动手,便知会响到哪里去。

      外头夜风吹过廊下,吹得灯焰微微一跳,影子在墙上摇晃,像是谁在无声地向他拱手行礼,又像是谁在默不作声地问他:

      你究竟要把这一刀落在谁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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