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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沉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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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提到了那个将一切拖入深渊的名字——谭忠。
父亲的初中同学,谭家的继承人,一个被金钱与权势豢养出贪婪与扭曲欲望的恶魔。
他描述谭忠如何用卑劣手段强娶了当年最美的女同学,如何在新婚妻子誓死不从时施以暴力,迫使她诞下子嗣,又在得手后迅速厌弃。
那个从出生就不被期待的孩子——谭怀羽,成了父亲肆意宣泄暴力的玩具,也成了这场悲剧最早的、无声的祭品。
而谭忠的魔爪,并未止步于家庭,他仗着权势,将猎艳的目标投向更广阔、更无力反抗的领域,从有夫之妇到未成年的女学生,只要被他看上,便难逃厄运。
当走投无路的父亲跪倒在谭忠脚下乞求借款时,恶魔嗅到了新的猎物气息。
他早已垂涎齐母的美貌,此刻,一张浸透罪恶的“借款”协议,成了他合法的掳掠令。那个懦弱又可悲的男人,竟真的将妻子,连同最后一点为人的尊严,双手奉上,换来了几叠沾满污秽的钞票。
接下来的叙述,齐朔的声音变得异常平直,没有起伏,没有哽咽,却字字如刀,割裂着听者的神经。
被囚禁、被凌辱、被非人地折磨……直至那个温柔坚韧的女子被彻底摧毁了生的意志,在某一个无人看守的间隙,用最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自己所有的屈辱与痛苦。
他赶到谭家时,看到的正是母亲如断线风筝般坠落的最后一幕。
温热的鲜血溅上他年轻的脸庞,也彻底染红了他十八岁那年的天空。
他想冲进去拼命,想将那个禽兽撕碎,却被谭家的爪牙轻易地踹翻在地,像对待垃圾一样被丢出门外。
他只能抱着母亲尚有余温却迅速冰冷的身体,一步一步,像个破碎的木偶,挪回那个早已被父亲输光、榨干、只剩下地狱空壳的“家”。
等待他的,是另一个足以将灵魂都冻裂的噩耗——妹妹齐姗,也不见了。
醉醺醺的父亲,数着那些用妻子和女儿换来的、还带着血腥味的钞票,面对儿子赤红的双目和崩溃的质问,只是麻木地、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地嘟囔:“你谭叔叔想要,就给他了。”
就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斩断了齐朔与世界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也点燃了他心中积压了十八年的、所有关于贫穷、屈辱、暴力和失去的怒火。那火焰烧尽了他的恐惧、他的理智,也烧毁了他本该拥有的一切未来。
他没有详细描述那一刻的疯狂。
但宁挽能从他那双骤然失去所有光亮的眼眸深处,从那紧绷如岩石、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侧影中,窥见当年那个少年被绝望和仇恨彻底吞噬的可怖模样。
他提起刀,结束了赋予他生命却又将他推入地狱的男人的性命,然后,带着满身同类的血腥,再次冲向谭家那座吃人的魔窟。
“我没能杀了他。”齐朔的声音里终于泄出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嘲讽,像冬夜凝结的霜,“因为谭怀羽挡在了前面。”
那个八岁的、瑟瑟发抖的男孩,拉住了他的衣角,用他那单薄的身体,拦在了复仇的刀锋与他禽兽父亲之间。
那一瞬的阻滞,或许改变了许多事的轨迹。
最终,谭忠重伤,但苟延残喘下了一条命。而齐朔,则为自己染血的双手,换来了八年铁窗生涯。
“后来在里头听说,他没几年就死了。”齐朔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极度疲惫和空洞的弧度,“我有时候会想,当初那几拳,太轻了,还是太轻了。我不该放下刀的,我应该继续的。那个畜牲的贱命,应该由我……亲手了结才对。”
可他没有。
那滔天的、无处安放的恨意,在经年累月的牢狱生涯中,一部分扭曲地、不公平地,转移到了那个同样无辜、却流淌着恶魔之血的孩子——谭怀羽身上。
这迁怒本身,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绝望的证明?
“很可笑,对吧?”他问,声音轻得像自语,又重得砸在人心上。
“进去时十八,出来二十六。”他用最简短的数字,为自己的青春、梦想和一切可能的未来,盖上了“杀人犯”这个永世无法洗脱的烙印。
漫长的、血淋淋的剖白终于到了尽头。公园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风声呜咽,像无数亡魂的低语。齐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落在早已泪流满面、浑身无法抑制颤抖的宁挽脸上。
他的眼神很空,很深,像一口吞噬了所有光线、布满龟裂痕迹的枯井。
“怕吗?”他问,声音轻得像一声即将消散在风中的叹息。
宁挽张大了嘴,巨大的悲恸、骇然与心碎堵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那泪水如同决堤的河流,汹涌而出。
齐朔看着她,很轻、很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无尽的荒凉、自厌,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麻木。
“宁挽,你看,”他说,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又像是在灰烬中滚过,“我就是这么一个人。过去烂透了,未来……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顿了顿,视线从她泪痕斑驳的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眼前吞噬一切的黑暗,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决绝:
“总之,我是个烂人。”
“如果你怕,就离我远点吧。”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慢,很清晰,不再是剖白,而是宣告,带着一种筋疲力尽后的、近乎残忍的清醒,或者说,是最后的、脆弱的防线:
“宁挽,我经不起任何人的折腾了。”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她,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一个沉默的、僵硬的、仿佛与身后无边夜色融为一体的侧影,安静地等待着或许早已注定的判决。
话音在冰冷的空气里凝固,消散。
齐朔等了很久,久到足以感受到晚风拂过皮肤带走最后一点温度的寒意,久到足以数清自己沉重的心跳,也没有等到任何回应。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宁挽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噎声,和着风声,像濒死的蝶翼在颤抖。
他垂下眼睑,很轻、很轻地,抬起手,拍了拍宁挽剧烈起伏的背。
动作是安抚的,却带着一种克制的距离感,仿佛在触碰一件极其易碎、又与他隔着透明屏障的瓷器。
“很晚了,”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也更平静,像退潮后的海滩,空旷而疲惫,“回学校……还是回其他地方?”
宁挽的身体微微一僵,抽泣声停顿了刹那。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微不可闻的两个字,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学校。”
“……好。”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追问。齐朔拿出手机,很快叫了车。
等待的几分钟里,两人并肩站着,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沉重,更密不透风。车灯由远及近,停在路边。齐朔替她拉开车门,等她坐进去,然后轻轻关上门。
隔着深色的车窗玻璃,他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路上小心。” 他说,声音透过车窗有些模糊。
车内,宁挽没有回应,只是死死攥着怀里那本牛皮纸包着的、承载了太多沉重心意的“礼物”,像溺水的人抓着浮木。
她微微侧过头,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目光失焦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城市的夜晚依旧喧嚣繁华,却仿佛与她隔着一整个宇宙。
其实,她知道齐朔有着不好的过去。
从他偶尔的沉默,从他眼底深处的阴霾,从他偶尔流露出的、对某些话题的闪避,从那些关于“进去过”的、欲言又止的只言片语里,她或多或少能猜到一些。
但她从未想过,这“不好”的背后,是这样一片被鲜血浸透、被绝望啃噬、被罪恶彻底摧毁的废墟。
那些平静叙述下的残酷细节,字字句句,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留下狰狞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她低垂下眼,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滴在牛皮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齐朔哥愿意把他最深、最痛的伤疤,就这样血淋淋地、毫无保留地撕开给她看。
用他几乎被掏空的力气,一字一句,将那段惨痛到极致的人生剖开在她面前。这是多大的信任,又是多大的……绝望。
他把自己最不堪、最脆弱、最黑暗的一面,毫无防御地摊开,等待着她的审判,或者说,是等待着一个结果——靠近,或是远离。
可她自己呢?
她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回应都给不了。
除了哭,除了颤抖,除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心疼,她还能做什么?
说“我不怕”?说“我懂”?还是说“没关系,都过去了”?
这些话,在这样的真相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多么……虚伪。
她知道要把自己的过往告诉别人,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尤其是那些带着血泪、带着耻辱、带着无法挣脱的枷锁的往事。
齐朔今晚的坦白,需要多大的勇气?是走投无路后的孤注一掷,还是在黑暗中试探着递出的一根可能被折断的橄榄枝?
她不敢想。她只知道,自己做不到。
至少现在,她还没有勇气,去触碰自己心底那个同样黑暗的角落,去把那同样沉重、同样难以启齿的过往,也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
那里面有她无法面对的家族阴影,有她母亲冰冷的眼神,有那些在华丽表象下腐烂发臭的秘密,有她背负的、名为“联姻工具”的枷锁,以及那份让她喘不过气的、来自父母安排的和陌生人的婚约。
和齐朔哥相比,她所经历的痛苦,或许没有那么惨烈,没有那么直接的血腥,但同样将她困在无形的牢笼里,让她喘不过气,让她同样对“坦诚”和“未来”感到恐惧。
和齐朔哥的勇敢相比……她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一个只敢躲在别人的伤口背后,瑟瑟发抖,却连自己的真相都不敢面对的,懦夫。
泪水模糊了视线,窗外的流光溢彩化作了斑斓的色块,扭曲、变形。
对不起,齐朔哥。
她在心里无声地说,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泪的重量。
对不起,原谅我的怯懦。
对不起,我……做不到。
车子在夜色中平稳行驶,将她带离那个充满沉重真相的公园,带离那个浑身是伤、却依然试图挺直脊背的男人。
而她,只能紧紧抱着那本迟来的礼物,像个被遗弃的孩子,缩在车厢一角,任由绝望和自责,将自己一点点吞噬。
车子停在了北城大学气派的校门口。宁挽木然下车。
晚风拂过,她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服,才发现,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齐朔风衣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和他怀抱里,那一点转瞬即逝的、微弱的暖意。
她猛地回头,看向车子驶离的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投下昏黄孤寂的光。
与此同时,齐朔已经回到了图书馆楼下。他沉默地戴上头盔,发动了那辆有些旧的电瓶车。
发动机的轰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没有立刻拧动油门,只是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宁挽离开的方向,望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前方被路灯照亮的、空荡荡的街道。夜风灌进头盔,带来冰冷的触感。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
那气息,仿佛带着刚才剖白时倾泻而出的所有重量,也带着某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的疲惫。
他拧动油门,车子驶入夜色,朝着家的方向,孤独前行。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消失在道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