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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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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记忆中的盖浇饭店还在老地方,店面不大,桌椅泛着陈旧的油光,空气里弥漫着油烟和家常菜的味道,热闹而嘈杂。
宁挽和齐朔对坐在靠墙的小方桌旁,中间摆着两份最普通的青椒肉丝盖浇饭。饭还冒着热气,但两人之间的空气却仿佛凝滞了。
沉默像一堵厚重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
六个月的空白,足以将曾经熟稔的亲近消磨成小心翼翼的疏离。
宁挽握着筷子的手有些僵,她慢慢地、小口地吃着饭,视线低垂,不敢去看对面的人。
齐朔吃得比她快,一如往常,但他吃完后没有再催促,只是放下了筷子,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虚空中,似乎在等待,又似乎仅仅是在放空。
宁挽感觉到他的目光,或者说是感觉到那道沉默的重量,终于忍不住,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齐朔哥……你最近……怎么样?”
“还好。”齐朔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深潭里的水,不起波澜。简短的回应后,又归于沉寂。他既没有问她“你呢”,也没有延续话题的意思。
这两个字像两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深井,连回响都微弱。宁挽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碗里的饭还剩下一大半,她却再也咽不下去了。她慢慢放下筷子,抬起头,看向齐朔。
那张脸似乎比记忆中更瘦削了些,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寂,眼底深处藏着她看不懂的、沉淀了太多东西的疲惫。她想开口,说点什么,解释点什么,或者至少问一句“你还怪我吗”,可话到嘴边,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发紧,眼眶发热。
就在这时,齐朔动了。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用深色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宁挽的目光落在上面,呼吸一滞。
“迟来的礼物。”齐朔的声音依旧很平,听不出情绪,“还有,生日快乐。”
宁挽的指尖颤抖着,接过那个纸包。很轻,但她觉得有千斤重。
她慢慢地、一点点揭开牛皮纸的边缘,里面露出的,是她曾经在图书馆翻阅过无数次、爱不释手却又因原版晦涩、译本不理想而遗憾的那本英文散文集。但眼前这本,显然不是市面上的任何译本。纸张是新的,装帧朴素,扉页上,是她熟悉的、齐朔那手漂亮的行楷,写着书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赠宁挽愿你快乐”
再往后翻,是她熟悉的原文,旁边空白处,是密密麻麻的、用同一种字体书写的注释、批注,以及……工整流畅、文采斐然的译文。
这是他翻译的。他一笔一划,为她翻译的。
眼泪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
齐朔看着她无声流泪的样子,没有安慰,也没有催促。他起身,走到柜台结了账,然后站在店门口,等她。
宁挽用力抹了把脸,将那本凝聚了不知多少心血的译稿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易碎的珍宝,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他们没有回学校,也没有去任何热闹的地方。齐朔沉默地走在前面,宁挽抱着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一座靠近老城区、人迹罕至的荒芜小公园。秋日的傍晚,草木凋零,长椅上落满枯叶,更添几分萧索。他们沿着一条僻静的小径慢慢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偶尔,齐朔会停下脚步,抬起头,望着天边那抹被夕阳染成金红、又渐渐褪为橙紫、最后沉入墨蓝的暮色,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最后一丝天光即将被夜色吞噬的瞬间,一直沉默跟在他身后的宁挽,忽然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从后面扑了上来,扑进他怀里,张开手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她把脸深深埋进他胸前的衣料里,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却固执地不肯松手,也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齐朔的身体骤然僵直。他没有试图挣脱。
垂在身侧的手,手指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滞涩,抬起一只手,很轻、很轻地,在她头顶的发丝上碰了碰,如同触碰一片即将破碎的雪花,然后便迅速收了回来。
“没事了。”他低声说,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这三个字仿佛打开了什么闸门,宁挽抱得更紧,呜咽声终于抑制不住地泄露出来,闷闷的,破碎的,浸满了难以言说的委屈、愧疚和痛苦。
她就这么抱着他,在初降的夜幕和萧瑟的秋风中,像一个迷路太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不肯放手。
齐朔没有再动,也没有再说安慰的话。他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棵在寒风中挺立的树,承受着这份沉甸甸的、无声的悲伤和依赖。
他想,该说的,不该说的,或许都在这个迟来的拥抱里了。
他懂,她或许也懂。正是因为懂了,才更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宁挽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细微的抽噎,但她依旧没有松手。晚风越来越凉,带着刺骨的寒意。
就在宁挽以为他们会就这样站到地老天荒,或者齐朔会最终推开她时,她听到了齐朔的声音,很轻,很缓,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在这寂静的、荒芜的公园里,沉沉地响起。
“我跟你讲讲我的事吧,宁挽。”他说,目光投向远处黑暗中模糊的树影。
宁挽的身体猛地一震,环在他腰上的手臂不自觉地松了些力道,但依旧没有完全放开。
她把脸侧过来,耳朵贴在他的胸脯上,仿佛想更清楚地听清他心脏的跳动,和那即将揭开的故事。
“小时候,”齐朔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异常,“我其实……有过一个很幸福的家。我妈是高中英语老师,我爸是普通程序员。家里不算很有钱,但该有的都有,日子平平淡淡,但也和和乐乐。”
他的描述很简略,但宁挽仿佛能透过那寥寥数语,看到一个温馨的三口之家。
温柔的母亲,有些木讷但爱家的父亲,还有一个聪明活泼、或许有些调皮的小男孩。
“我妈喜欢在家里用英语跟我说话,逗我玩。我爸英语不好,但为了我妈,会偷偷学,有时候说错了,逗得我妈直笑。我也喜欢跟着我妈学,可能因为这样,我从小就对语言特别感兴趣,学得也快。”
他的声音里,有极淡的、几乎捕捉不到的怀念,像风里一丝快要消散的花香。
“我十二岁那年,妹妹出生了。”
他的语调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但很快又压了下去,“是早产。她身体很弱,总是生病。我妈……也因为生她,伤了身体,越来越不好。”
“家里的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积蓄见了底,我爸那时候公司效益不好,他面临裁员。”
齐朔停顿了一下,呼吸似乎沉重了一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爸……他开始赌。”最后一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下。
宁挽的心猛地揪紧了。
“一开始,赢过一点。他以为看到了希望,觉得能翻盘。后来越输越多。我妈劝过,拦过,没用。我也求过他,都没用。”
“一年,两年……家里的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攒了一辈子的钱,全没了。他开始借钱,借高利贷。”
“我十五岁,中考完了,要上高中。北城一中的学费不算贵,但我家,连那点钱都拿不出来了。”
“我妈不想让我没书读,辞了稳定的教师工作,开始打零工。一天打两份,三份……累得人都脱了形。我妹……姗姗,那时候才三岁,饿得皮包骨头,学说话,学走路,都比别的孩子晚很多。”
齐朔的声音依旧很平,但宁挽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肌肉在不自觉地绷紧。
那些遥远的、带着血泪的画面,正被他强行从记忆深处拖拽出来,摊开在夜色里。
“姗姗不懂事,她只知道饿,难受。她也只会哭,一遍又一遍地哭,说她饿。”
“开始,我妈还会想方设法弄点吃的给她,给我。可每次刚有点钱,还没捂热,就被我爸抢去赌了。我妈……她慢慢就……变了。累了,也,麻木了。”
“姗姗的哭声,在她听来,大概就像催命符吧。她开始摔东西,发脾气。”
“我爸没钱,还不上债,脾气越来越暴,开始动手。打我妈,打我,也打姗姗。”
“我妈她反过头把气撒回来,也打我们。”
他省略了“我们”具体指谁,但宁挽明白。那个“我们”,至少包括年幼的妹妹,和当时只有十七岁的他自己。
“那一年,我高二。”齐朔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颤抖,但很快又归于死寂般的平静,“正好是金姐搬来我们那条老巷子的那年。”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
他没有再说下去,没有说之后那更惨烈、更无法回首的一切——母亲的纵身一跃,父亲的疯狂,妹妹的惨死,他手上沾染的鲜血,以及那漫长的八年铁窗。
但仅仅是这些,已经足够沉重,足够将听者的心狠狠碾过一遍。宁挽早已泪流满面,她终于松开了环在他腰上的手,仰起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他那张没有任何表情、却仿佛承载了无尽苦难的脸。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夜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枯叶,沙沙作响,像一声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夜色如墨,吞噬了公园里最后的天光。风声穿过枯枝,呜咽作响,为这段即将揭开的往事,平添了几分凄冷与肃杀。
长久的沉默后,齐朔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焦距地投向虚空。
他用一种近乎剥离的、冰冷的语调,将那段浸透血泪的过往,如同展开一卷泛黄残破的卷宗,一字一句,铺陈在清冷的夜色中。
他说起了金姐的雪中送炭。
在他和妹妹濒临绝境、学业中断之际,是那位没有血缘关系的邻居,用微薄的薪水,撑起了他们头顶摇摇欲坠的天。
他说起那些不敢归家的日夜。
三个破碎的少年——他,妹妹齐姗,还有后来加入的秦舟,是如何挤在金姐那间狭小却温暖的屋子里,在恐惧与饥饿的夹缝中,汲取着一点点可怜的暖意,苟延残喘。
那段在金姐庇护下,如履薄冰、却终究残存一丝微光的日子,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也最虚幻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