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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守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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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消毒水气味被花园里清冷的空气稀释了些许。午后的阳光带着淡淡的暖意,穿过稀疏的梧桐叶,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萧诀推着轮椅,走在通往住院楼后小花园的僻静小路上。轮椅上,坐着一个穿着宽大病号服、身形单薄的女孩——青冉。
她的长发被细心地梳成两条松软的麻花辫,垂在肩头。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但一双眼睛很大,黑白分明,像浸在清水里的琉璃,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看着周围光秃秃的冬青和几株残存的菊科植物。
听到萧诀低声跟她说着什么趣事,她会轻轻弯起嘴角,发出清脆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声,那笑声干净得像被阳光晒透的溪水,在寂静的花园里漾开小小的涟漪。
“青冉”这个名字,是萧诀给她取的。
为了彻底隔绝那些可能刺激到她的、血腥痛苦的过往,他抹去了她真实姓名带来的一切记忆烙印。
青草冉冉,生机不绝,他希望能将这份美好的寓意,连同全新的、被小心呵护的生命,一起赋予她。
轮椅在花园边缘停下,前面是医院锈迹斑斑的矮栅栏。
栅栏外,是一个寻常的街角,偶尔有行人和车辆匆匆而过。
一个推着简易玻璃柜小车的老爷爷停在不远处,草靶子上插满了红艳艳、亮晶晶的冰糖葫芦,在略显萧瑟的秋日街头,显得格外诱人。
青冉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
她微微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串串晶莹的红色,无意识地,将一根食指轻轻含进了嘴里,小口地嘬着,像极了馋嘴又怕被大人发现的孩子。
萧诀看到了,心里微微一酸,又有些好笑。
他蹲下身,轻轻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的手指从嘴里拿出来,用指腹擦掉那一点点湿痕。他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弄疼了她。
“青冉,”他抬头看着她,声音放得又低又柔,像在哄最小的孩子,“是不是想吃那个?糖葫芦?”
青冉的睫毛颤了颤,目光从糖葫芦上移开,落在萧诀脸上。她看了他几秒,似乎在确认他的表情,然后,很慢、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点完头,她似乎觉得还不够,又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搂住了萧诀的脖子,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像小猫一样蹭了蹭,发出含混的、撒娇般的哼声。
萧诀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他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拍了拍她单薄的背脊:“好,哥哥给你买。但是,”
他直起身,扶着轮椅,看着她的眼睛,伸出三根手指,语气温和却不容商量,“只能吃三颗,好不好?糖吃多了,牙会疼,青冉也不想让医生叔叔检查牙齿吧?”
青冉立刻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甜食的渴望和对“只能吃三颗”这个条件的全然接受。
萧诀起身,走到栅栏边,向卖糖葫芦的老爷爷买了一串最大、糖衣最透亮的山楂糖葫芦。
他走回来,蹲在青冉面前,小心地撕开包裹的糯米纸,将糖葫芦递到她手里。
青冉接过,眼睛弯成了月牙。她先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那层晶莹的糖壳,然后才张开嘴,咬下最顶端那颗裹满糖浆的山楂。
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小口小口地咀嚼着,吃得极其珍惜。
萧诀就蹲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吃,目光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疼惜和温柔。阳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也照亮了他眼底那深藏的、几乎无人能窥见的疲惫。
三颗山楂很快吃完。青冉看着手里还剩大半的糖葫芦,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舍,但她还记得萧诀的话。
她没有犹豫,很乖地将糖葫芦举到萧诀面前,仰着小脸看他,仿佛在说:哥哥,我吃完了三颗,剩下的给你。
萧诀心里一暖,接过糖葫芦,另一只手轻轻捧住她的脸,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很轻、很珍惜的吻。
“宝宝真乖。”他低声夸赞,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湿纸巾,仔仔细细地给她擦去嘴角沾着的糖渍,又一根根擦干净她黏糊糊的小手指。
又在花园里晒了会儿太阳,直到青冉脸上泛起一点健康的红晕,打了小小的哈欠,萧诀才推着她慢慢往回走。
回到病房,他熟练地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青冉从轮椅上抱起来。女孩很轻,像一片羽毛。
他将她放在铺得柔软整洁的病床上,去打了热水,用温热的毛巾给她擦了脸和手,又端来洗脚盆,试好水温,将她冰凉的小脚丫浸入水中,轻轻地揉搓按摩。
青冉舒服地眯着眼,像只被顺了毛的猫。
等脚擦干,塞进暖和的被窝,萧诀坐在床边,低声给她哼着不成调的、他自己都忘了从哪里听来的童谣,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沉沉入睡。
看着女孩恬静的睡颜,萧诀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下来。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拿出静音了一下午的手机,这才发现一个小时前,齐朔来过一次电话。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回拨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起,那边传来秦舟咋咋呼呼的声音,背景音里还有金姐喊吃饭的招呼声。原来是金姐又做了一桌子好菜,喊他和林野过去吃饭。
“萧诀哥!快来!金姐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鱼!”秦舟在那边喊。
萧诀心里涌起一阵暖意,但看着身后紧闭的病房门,还是压低了声音,带着歉意说:“小舟,帮我跟金姐说声抱歉,今天律所突然有点急事,要加班处理一下,实在过不去了。你们吃,不用等我。”
“啊?又加班啊?”秦舟的声音有些失望,“朔哥今天好像心情也不太好,回来就进房间了……那你忙完早点休息啊!”
“好,知道了。替我谢谢金姐。”萧诀又说了两句,才挂断电话。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不仅仅是因为照顾青冉的辛劳,更是因为这日复一日、无法与人言说的重负。
对齐朔,对金姐,对所有人,他只能用“工作忙”这个苍白又惯用的借口来掩饰。他不是不想回去那个温暖喧闹的家,只是……他放不下这里。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那阵突如其来的酸涩过去,萧诀才重新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他在青冉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她沉睡的容颜,目光复杂。许久,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她额前几缕被汗濡湿的碎发拨到耳后,然后缓缓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交叠放在床沿的手臂上,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陪着她吧。能陪多久,是多久。
另一边。
齐朔挂断电话,看着暗下去的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萧诀说律所有急事要加班,语气听起来也和平常无异,但他就是隐隐觉得,萧诀最近似乎隐瞒着什么。
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更像是一种多年相处下来的直觉。电话里背景音太过安静,不像是在嘈杂的律所。
而且,“加班”这个理由,出现的频率似乎有点高。
但他没有深究,也没有再打过去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空间和不想说的事,萧诀既然不想说,他没必要,也不应该去逼问。
只是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像一粒微尘,悄悄落了下来。
吃完饭,齐朔收拾了碗筷,便像往常一样,拿起帆布包准备去图书馆。
深秋的图书馆,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外面的寒意。
他熟门熟路地找到要借的专业书,抱着几本厚厚的硬壳书走向阅览区。目光习惯性地先扫向那个他常坐的、靠窗的僻静角落——已经有人了。
他的视线没有停留,继续移动,然后,在另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谭怀羽。
他似乎也刚到不久,正从书包里往外拿书。抬头看到齐朔的瞬间,他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整个人僵了一下,随即,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挺直了背脊,朝着齐朔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有些生涩,有些紧张,甚至带着点讨好,但眼神是清亮的,没有之前那种刻意伪装的乖巧或深不见底的阴郁。
齐朔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对着那个方向,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停留,他抱着书,目光在阅览室里逡巡——位置几乎都坐满了,只剩下谭怀羽对面,还有一个空位。
他几乎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过去,在谭怀羽对面坐了下来。拉开椅子的声音很轻,但在两人之间这过分安静的氛围里,还是显得有些清晰。
谭怀羽似乎连呼吸都放轻了。他低着头,假装整理桌上的书本,耳根却悄悄红了。
齐朔没有看他,径自摊开自己带来的书和笔记本,拿出笔,准备开始阅读。
然而,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谭怀羽面前摊开的书时,却微微顿了一下。
那不再是之前那些厚重晦涩的心理学专著,而是一套色彩鲜艳、画风精致的漫画书。
封面上的人物和标题他很熟悉——是他高中时期,偶尔在课业压力间隙,也会偷偷翻上几页的那个系列。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漫画还在连载,而谭怀羽……也在看。
这个发现让齐朔心里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涟漪,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他很快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拉回到自己面前艰深的翻译理论文字上。
他翻开书页,从笔袋里拿出一枚书签,准备夹入看到的位置。
那枚书签,是木质的,纹理细腻,被精心打磨过,边缘圆润,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雕刻着一枝简约的玫瑰花,线条流畅优美,旁边还有一行细小的英文花体字,是一句关于星空与守望的短诗。正是之前萧诀转交给他的、谭怀羽亲手制作的那一枚。
齐朔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枚书签。
他神色如常地将书签夹好,然后低下头,开始阅读,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要点。
对面的谭怀羽,却在看清那枚书签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了原地。
他死死地盯着齐朔指间那枚熟悉的、倾注了他无数个夜晚小心翼翼雕刻打磨的书签,看着它被如此自然、如此平常地使用着,夹在齐朔正在阅读的书页之间。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酸涩和难以言喻的悸动,猛地冲上头顶,直冲眼眶。
他猛地低下头,慌乱地抓起桌上那本漫画书,唰地一下举高,几乎挡住了自己整张脸。书页后面,没人看见的地方,他的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扬起,越扬越高,最终形成一个完全绽放的、带着傻气的、却又无比真实、无比明亮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难以置信的惊喜,有被珍视的狂喜,有小心翼翼试探后得到回应的巨大满足,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的快乐。
这不是他为了达到目的而练习过无数次的、那种完美却空洞的乖巧笑容,也不是他内心阴暗面翻涌时露出的、那种扭曲而偏执的冷笑。这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发自内心的,因为最微小的肯定而绽放的笑容。
尽管他知道,齐朔哥收下并使用这枚书签,或许根本没有任何特殊含义,可能只是觉得合用,或者……仅仅是不想浪费一件做工尚可的物品。
齐朔哥心里装着的,是沉重的过去,是金姐、秦舟、萧诀他们,是那个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宁挽,甚至可能是图书馆里任何一本让他沉浸其中的书……而绝不会是他谭怀羽。
但即便如此,仅仅是“被收下”、“被使用”这个事实本身,就像一束微弱却炽热的光,穿透了他长期以来自我禁锢的、冰冷黑暗的壳,照亮了深处那个蜷缩着的、渴望得到一丝认可的灵魂。
这束光很小,很微弱,可能转瞬即逝。
但对谭怀羽来说,已经足够了。
足够他在这令人窒息的、名为“原罪”的黑暗里,再支撑着,苟延残喘地,多活那么一会儿了。
他紧紧抱着漫画书,遮挡着自己失控的表情,也遮挡着那迅速泛红、积蓄起湿意的眼眶。心跳如擂鼓,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带来一阵阵带着痛楚的甜蜜。
阅览室里依旧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空调低沉的运行声。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两张相对的书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齐朔专注地看着书,偶尔写几笔,神情平静。
谭怀羽则一直用漫画书挡着脸,只有微微颤抖的书页边缘,泄露了他内心极不平静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