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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鸩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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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顾长渊的呼吸似乎因她那句低语而略微平稳,再次陷入了昏沉。然而,沈芷兰知道,这短暂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宁和。影阁的指令如同催命符,太子的疑心如同悬颈之刃,留给她的时间和选择,都所剩无几。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墙角那个不起眼的、存放着她私人物品的紫檀木小匣上。那里,除了几件简单的首饰和备用的银针暗器,还藏着几包她从未想过会用在顾长渊身上的东西——来自影阁的,各种功效诡谲的药物。有见血封喉的剧毒,也有能制造特定症状、迷惑视线的奇药。
“探明虚实……若其真伤,伺机补刀……”
阁主冰冷的话语在她脑海中回响。她不能补刀,更不能让他被太子的“后计”所害。那么,唯一的生路,似乎只剩下一条——将“虚实”彻底模糊,模糊到让影阁和太子都无法判断,只能选择暂时观望。
一个极其凶险、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型,并变得清晰无比。
她要用毒。
不是致命的毒,而是一种能完美模拟“重伤濒死、脏腑衰竭”症状的奇药——“鸩羽散”。此药服下后,会在数个时辰内,令服药者脉象紊乱似油尽灯枯,面色呈现死寂灰败,气息微弱近乎断绝,甚至会出现咯血、痉挛等濒死征兆。但其毒性却并非直接摧毁生机,而是以一种极其霸道的方式,强行压抑人体的所有机能,造成一种假死的状态。若三日内得不到独门解药,假死便会成真。
这是一场豪赌。赌顾长渊的身体能够承受住“鸩羽散”的侵蚀,赌她能在三日之内稳住局势并拿到解药,赌影阁和太子会被这逼真的“濒死”假象所骗过。
更重要的是,赌顾长渊……醒来后,是否会理解,或者说,原谅她这近乎背叛的“救治”。
沈芷兰走到匣子前,打开暗格,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的小包。解开油纸,里面是少量灰白色的粉末,无色无味,如同冬日里最寻常的尘埃。这便是“鸩羽散”,影阁用来处理那些需要“自然死亡”却又不能立刻断气的目标的秘药。
她的手,稳得可怕,没有一丝颤抖。仿佛那个在榻前心乱如麻、因他一句呓语而几乎崩溃的女子,只是幻觉。当决断已下,所有的犹豫与软弱都被她强行剥离,剩下的,只有属于“幽兰”的冷静与执行任务的精准。
她取来一个干净的空碗,将那灰白色的粉末倒入少许,又拿起小几上那碗尚未完全冷掉的、味道浓郁的安神汤药,缓缓兑入其中,用银匙轻轻搅匀。药汁的颜色并未改变,气味也被原本的苦涩所掩盖,天衣无缝。
端着这碗掺杂了“鸩羽散”的药,沈芷兰一步步走回榻边。
烛光下,顾长渊的睡颜安静得令人心碎。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削弱了他清醒时的所有锋芒与深沉,只剩下全然的、不设防的脆弱。
沈芷兰的心,像是被浸在了冰火交织的深渊里,一边是刺骨的寒冷,一边是灼烧的痛楚。她将要亲手,将这副脆弱的躯壳,推向更深的、生死一线的地狱。
“顾长渊……”她低声唤他,声音干涩,“你若信我……便撑过去。”
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听见。或许,这只是她对自己良心的最后一丝慰藉。
她扶起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臂弯里。他的身体很沉,温度依旧偏低,带着伤者特有的虚弱。她将碗沿凑近他干裂的唇瓣,用银匙一点点地将药汁喂入他口中。
他吞咽得很困难,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偶尔有药汁从唇角溢出,她便耐心地替他擦去。整个过程,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唯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和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潮,泄露着她内心的波澜壮阔。
一碗药,喂了将近一刻钟。
当最后一口药汁被他咽下,沈芷兰轻轻将他放回枕上,替他掖好被角。她坐在原地,没有离开,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等待着药效的发作。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顾长渊的身体开始出现细微的抽搐。原本就微弱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浅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溺水之人拼命挣扎。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苍白转向一种骇人的青灰色,嘴唇更是泛起了诡异的紫绀。
“呃……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极其痛苦的嗬嗬声,身体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同溪流般涔涔而下,瞬间浸透了中衣。
沈芷兰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知道这是药效发作的正常反应,“鸩羽散”正在强行压制他的生机,模拟脏腑衰竭的濒死状态。可亲眼目睹这个过程,看着他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的面容,感受着他生命气息如同风中残烛般急剧衰弱,所带来的冲击,远比她想象中要猛烈千百倍。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制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和那汹涌而至的愧疚。她不能慌,不能乱。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再艰难,也必须走下去。
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他因痛苦而死死抓住锦被、指节泛白的手。他的手冰冷刺骨,却在剧烈的颤抖。
“撑住……”她俯身在他耳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哽咽,“顾长渊,你给我撑住!”
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又或许只是痛苦的极限,他的身体猛地一阵剧烈的痉挛,随即,一口暗红色的、带着诡异泡沫的血液,猛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和沈芷兰的袖口。
那血色,比西苑猎场上他逼出的那口血,更加暗沉,更加令人触目惊心!
喷出这口血后,他所有的挣扎与痛苦仿佛瞬间被抽空,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呼吸变得极其微弱、缓慢,几乎难以察觉。脸上的青灰色愈发浓重,眼窝深陷,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名副其实的、弥留之际的死气。
成功了。
“鸩羽散”的药效,已经完全发作。
沈芷兰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又搭上他的腕脉,那脉象紊乱、沉细欲绝,任何一个大夫看了,都会毫不犹豫地断定——此人已至生命尽头,药石无灵。
她应该松一口气的。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
可是,为什么心口会这么痛?痛得她几乎直不起腰,痛得她视线模糊,只能死死抓住他冰冷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窗外,天色微熹,一丝惨淡的灰白光线,挣扎着穿透沉重的夜幕,映照在满室狼藉与死寂之上。
沈芷兰缓缓抬起袖子,看着那抹刺目的暗红,如同烙印,深深灼伤了她的眼,也灼伤了她的心。
她取来干净的帕子和温水,一点一点,极其仔细地替他擦拭着脸上、颈间的血迹和冷汗,换上干净的中衣。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天光已大亮。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再转过身时,脸上所有的痛苦、挣扎与脆弱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深沉的疲惫与决绝。
她推开房门,对着外面守候的、面色惶惶的丫鬟婆子,用一种沙哑而绝望的、恰到好处带着哭腔的声音,颤声道:
“快去禀告老太太……世子……世子他……呕血不止,怕是……怕是不好了……”
声音在清晨寂静的院落里传开,如同投下了一颗巨石。
片刻的死寂后,是骤然爆发的慌乱与悲声。
墨韵堂,再次被推向了风口浪尖,被一片真正的、由她亲手制造的绝望阴云所笼罩。
沈芷兰站在门口,看着瞬间乱作一团的下人,看着闻讯踉跄赶来的老太太那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和绝望的哭声,看着这按照她剧本上演的一切。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孤绝的寒松。
计划,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