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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太平忠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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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内,灯火如昼。
姜夔高坐御宇,看着下方的诸多朝臣。
云喜悄步上前,至御阶边缘,尖细的声音穿透寂静:“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云喜尖细的余音还在殿中回荡,一道身影已应声出列,正是李崇。
李崇走至中央,躬身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姜夔眼皮微抬,淡淡道:“讲。”
“陛下,臣要奏的,正与端王殿下相关。”
“又是弹劾老七?”姜夔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了些隐隐的怒意,他略微抬眸,目光划过萧逸山,最后落在了李崇身上,“这才过去几天,李侍郎是忘了太和殿的教训了吗?”
李崇闻言,脊背忽然一僵,额角渗出细密的汗,却仍强自镇定道:“陛下明鉴。臣与端王殿下并无私怨,前日太和殿之事,亦是为国事争辩。臣今日所奏,非为私利,实为公义,为我大晟国本计!”
“哦?”姜夔开口,似笑非笑道,“那我可要听听,老七又犯了什么事,竟与我晟国的国本都扯上了关系。”
李崇深吸一口气,将心里头的不安压下,这才开口道:“端王殿下年少勇毅,臣亦敬佩。然近日晟京流言四起,万民争颂端王仁名,其势汹汹,已非人臣所宜有。市井童谣、茶楼话本,皆渲染殿下十年质燕之苦,更隐有将晟国十年太平之功,尽归于殿下一人之意。”
随着李崇的话音落下,在场大臣脸色微微一变,迅速向着周遭的三两好友看去。
“臣听闻昨日,有数百儒生聚于白云书院,联名上书请为端王立‘功德碑’。坊间更有商贾自发筹资,欲为端王殿下修建生祠。”他略作停顿,用余光抬眼去看皇帝,见皇帝并未打断,又急忙低下头,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继续道,“此等言论,此种行为,置陛下于何地?置朝廷于何地?”
大殿内静得可怕,蟠龙柱上的金漆在灯下泛着冷光,映照着百官各异的神色。
姜夔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半晌,才缓缓开口:“说完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让李崇浑身一颤。
“朕倒是好奇。”姜夔轻轻开口,声音里的冷意又多了几分,“李侍郎对市井流言、书院请愿、商贾动向如此了如指掌。莫非朕的兵部侍郎,终日里不查案卷,专在茶楼酒肆打听这些闲话?”
“微臣不敢!”李崇脸色煞白,急忙跪在地上,他下意识看了萧逸山的方向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一边擦额间不住冒出的冷汗,一边语无伦次道,“臣只是偶有听闻……”
“陛下容禀。”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萧逸山缓步出列,他声音温润,不疾不徐,“李侍郎所言虽有过激之处,然其忧国之心,天地可鉴。老臣以为,如今民间对端王殿下的称颂,确实已超出常轨。”
只一句话,萧逸山就对这件事定了性。
“那些说书人将殿下在燕国之事渲染得如同传奇,却鲜少提及此乃陛下圣心独断、朝廷运筹之功。”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陛下,老臣以为,当务之急并非追究殿下之过,而是应当设法平息这场风波。既要保全殿下清誉,更要维护朝廷纲纪。”
“毕竟……”他微微抬眸,目光沉静地望向御座之上的姜夔,声音依旧平和,却字字千钧,“这天下万民,首先须明白,他们感念的太平盛世,究竟源自何处。”
这一番话,看似处处在为姜宁着想,实则字字诛心。
他既点明了“鲜少提及陛下和朝廷”的严重性,又摆出一副全然为君分忧的姿态,将一场针对皇子的弹劾,巧妙地说成了为保全皇子声誉、朝廷纲纪的忠言。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位宰相轻飘飘的几句话,已将端王推到了风口浪尖。
姜夔扭头看向云喜,云喜微微点头,退出了殿外。
“末将有不同的看法。”
陈实刚想出列,陆起已经一步迈出。
陆起这一步踏得极重,靴底叩击在金砖上的声响在大殿内回荡,虽未披甲,但常年征战沙场淬炼出的肃杀之气,已随着这一步弥漫开来。
陆起先向姜夔抱拳行礼,随即转身直面萧逸山,虎目如电。
“萧相口口声声说要平息风波,我倒想问问,这风波从何而来?”他声若洪钟,语速快而有力,“端王六岁赴燕,在敌国为质整整十年!如今平安归来,百姓感念他的牺牲,称颂几句,何错之有?”
“至于说什么‘鲜少提及此乃陛下圣心独断、朝廷运筹之功’,更是无稽之谈!”他不待萧逸山反驳,声音里带了几分讥诮,“没有陛下圣明,没有朝廷支持,端王岂能在燕国安然度过十年?这个道理,三岁小儿都懂,何须说书人特意强调?萧相以此为由,苛责于民,末将实在不解。这究竟是在维护陛下天威,还是在无端挑拨?”
陆起冷笑一声,目光从李崇身上划过,最终看向了姜夔。
“陛下,末将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道理。老臣在边境驻守多年,深知军心民心最是质朴。他们称颂端王,正是感念陛下圣明,感念我大晟国威!若连这份赤诚之心都要被曲解,被压制,这才是真正动摇国本!”
陆起这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萧逸山面色依旧平静,眼底却掠过一丝阴霾。
“镇北王忠勇,老夫感佩。然而王爷久在军旅,或不知政务之微妙。”萧逸山微微拱手,语气依然从容不迫,“民心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老夫所虑,实乃这‘水势’过急,恐生不测。”
萧逸山话音未落,一个清朗的声音自殿门处传来。
“萧相既然以水喻民,可知治水之道,贵在疏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姜宁不知何时已立于殿门。她穿着青色鹭鸶补,步履从容地穿过百官队列,在陆起身侧站定,向姜夔行礼。
云喜去而复返,半躬着身子,站回了御座旁。
“儿臣姜望,叩见父皇。”
姜宁再次开口,面容平静,仿佛对殿内刚刚发生的针对她的狂风骤雨一无所知。
“老七,你来得正好。”姜夔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方才萧相与镇北王所言,你可听见了?”
姜宁点头,复又摇头,声音沉沉:“回父皇,儿臣刚至殿外,并未听得详尽。只隐约听闻,似乎与儿臣相关。”
“哦?”姜夔尾音微扬,脸上的神色晦暗莫名,“那朕来问你,如今满城皆在传颂你的‘功德’,儒生欲为你立碑,商贾要为你建祠。对此,你作何感想?”
“儿臣方才在殿门口便回答父皇了。治水之道,在疏而不在堵。”
姜宁向姜夔深深一揖,继续开口:“父皇,儿臣认为,百姓感念太平,是心思赤诚。若强行禁绝,反倒不美,恐生怨怼。倒不如顺势而为,将这份民心引向正途。”
“哦?依你之见,要如何顺势而为?”
“儿臣恳请父皇,准百姓所为。”
姜宁开口,在场众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萧逸山冷笑出声,就连御座上的姜夔神色都不由得有了片刻的凝滞。
“只是……”姜宁再次开口,声音不算大,却响彻整个大殿,“只是要将民间所立功德碑改为‘太平碑’,将商贾所筹建生祠改为‘忠烈祠’。碑文记载晟国太平不易,祠堂供奉为国捐躯的将士牌位。”
姜宁开口,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后定格在萧逸山身上:“如此,既全了百姓感念之心,更彰显父皇不忘功臣之德。不知萧相以为,这般‘疏导’,可还妥当?”
人群之中,众人神色各异。
陈实看向那青色背影,眼里欣赏之色更甚。
陆起眉眼微跳,看向姜宁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赞叹。
一个‘疏导’,化危机为转机,将自身摘出的同时,更替皇帝收揽了民心,不可谓不高。
萧楚立于人群之中,看着前方那道单薄的青色身影,心里头翻起惊涛骇浪。
昨夜,祖父和他在书房中设下“捧杀”之局,言谈间运筹帷幄,视这位王爷为掌中玩物。他当时听得心潮澎湃,深觉此计无解,乃是阳谋中的阳谋。今日听闻民间竟自发立碑建祠,他更是觉得连老天都在相助萧家,将此局推向完美。
没想到,这位王爷竟在绝境中另辟蹊径,生生用他们萧家造的势,表了他自己的衷心。
他们都小看这位王爷了。
这个念头迅速在各位朝臣心中同时蔓延开来,此刻再看向那道青色背影时,眼神已然不同。
龙椅之上,姜夔将殿下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目光最终落回了姜宁身上。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时,萧逸山动了。
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只是极其轻微地调整了站姿,仿佛只是站久了略微活动一下筋骨。
“殿下此议,‘疏导’二字,堪称点睛之笔。”他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审视,却无锋芒。
“殿下提议建‘忠烈祠’,供奉为国捐躯将士之牌位,此乃莫大功德。然……”萧逸山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瞬间抓住了姜宁话里的漏洞,“我晟国开国至今,历大小战役数百场,捐躯将士数以十万计,名姓浩繁,年代久远,许多已不可考。这祠,该如何建?牌位,又该如何立?”
“若只立近者,难免寒了旧人英灵之心;若尽数而立,恐工程浩大,耗时日久,非旦夕可成。届时,民间或生出‘朝廷雷声大,雨点小’之非议,反倒不美了。”
姜夔微微挑眉,目光在姜宁和萧逸山之间流转。他唇角微弯,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这局棋,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