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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形散心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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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内,空气凝固成铁。
蟠龙柱上的金漆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如同蛰伏的巨兽睁眼,在阴影中扭曲变形,俯视着下方无声的对峙。
偶尔响起几道轻咳,短促而沉闷。
“萧相所虑,确实不假。”姜宁开口,打破了空气中的剑拔弩张,“然,姜望以为,建祠立碑,其核心在于‘心’,而非‘形’。”
她声音缓缓,清晰的回荡在寂静大殿中:“忠烈祠,可先立其主殿,供奉我晟国开国太祖皇帝麾下八千云霜军牌位。此战,乃我晟国基石,云霜军之忠勇,天下皆知,史料详实,无人可疑。”
“而后,可诏令天下各州、府、县,查阅地方志、军册档案,由当地官府牵头,共同核查本地籍贯之阵亡将士名录,立‘忠烈祠’分祠于当地,方便后人供奉。”
寥寥数语,便将萧逸山抛出的无解难题,巧妙地化整为零。这既避免了在京城兴建庞大工程可能带来的拖沓与非议,又将缅怀忠烈的行动深入到晟国的每一个角落。
姜宁微微抬起眼帘,目光再次迎上萧逸山那深不见底的眼眸,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敢问萧相,此‘形’虽散,此‘心’可诚?”
萧逸山沉默了。
他脸上运筹帷幄的神情并未改变,但若细看,能发现他脸上的肌肉似乎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此时此刻,他恍然明白晟京城内的儒生商贾为何要建碑立祠。
原来,这一手,并非天赐,而是眼前这位端王的手笔。
他萧逸山布下的“捧杀”之局,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对方搭建忠烈祠体系的垫脚石。民间自发立碑建祠是虚,为这“忠烈祠”之议造势铺垫才是实!
萧逸山凝视着姜宁,眼眸中寒星乍现,旋即又沉入幽潭。
他浸淫朝堂数十载,自认洞察人心,算无遗策,今日竟在阴沟里翻了船,被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年轻王爷,结结实实地摆了一道!
这位王爷棋风大胆,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局,自己输的不冤。
萧逸山的沉默不过弹指,于大殿众人而言,却尤为漫长。
“端王殿下思虑周详,老臣佩服。”萧逸山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稳依旧。
“然,名录核查,事关英灵身后荣辱,不可有丝毫错漏。此事千头万绪,需得一心思缜密之人统筹全局。”萧逸山话锋适时一转,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后落回御座之上的姜夔。
“此事既然由端王提及,想来端王心中已有经纬。不若派端王总领其事,方能贯彻王爷之初衷,确保万无一失。老臣相信,以端王之能,定能不辱使命。”
萧逸山不再纠缠于“忠烈祠”本身,毕竟此议题经姜宁一番阐述,已立于不败之地,再争下去,徒惹一身腥臊。他话锋一转,索性将这个烫手山芋推给了姜宁。
若姜宁接下,便是自陷泥潭。做好了,是她分内之事;做不好,便是办事不力、有负圣恩。
若她推拒,则显得方才一番慷慨陈词不过是沽名钓誉。
又是一手阳谋。
“陛下。”陆起上前一步,向姜夔抱拳,“萧相所言虽是好意,然端王年轻,锐气有余,而经验或有不逮。总领全局,操持如此浩大工程,为时尚早。”
萧逸山眼底深处寒光一闪,面上却依旧挂着那副温和面具:“镇北王是端王的舅舅,爱惜之心,老夫理解。只是王爷既有此宏愿,又有此良策,若不能亲见其成,岂非憾事?况且,王爷天资聪颖,正需此等实务历练。”
说完,他转向姜宁:“王爷,您说是不是?”
鎏金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在大殿凝滞的空气中盘旋上升。
姜夔一言不发。
萧逸山嘴角噙着笑,等待着姜宁的回应。
“萧相说的是。”姜宁开口,声音虽轻,却精准的落入众人耳中。
无数道目光,或担忧,或审视,或幸灾乐祸,尽数汇聚于前方那道青色身影之上。
“此事既是由我提起,自当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推诿。然,舅舅所虑,亦是实情。”
“名录核查,工程浩繁,涉及吏、户、兵三部档案,更需与各州郡协调。儿臣年幼,又刚归国,确力所不逮。若因儿臣一人生出纰漏,反是辜负父皇信任,玷污英灵清名。”
“因此,儿臣认为,此事可由儿臣 ‘协理’ ,而非 ‘总领’ 。至于统筹全局之责,非德高望重、精通政务之重臣不能胜任。”
姜宁微微一顿,殿内盘旋的青烟似乎都随之凝滞了片刻。
众人皆低下头,生怕这位王爷将烫手的山芋递到自己手中。
姜宁抬眸,正好对上萧逸山探寻的眼睛。她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一字一句道:“儿臣遍观满朝,能担此重任、令天下信服者,非萧相莫属。”
萧逸山眸光忽得一闪,眼中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恍然。
“呵呵。”萧逸山从喉间发出低笑,“王爷过誉了。”
姜宁脸上笑意渐深,仿佛并未察觉他的推脱之意,仍兀自开口:“萧相乃百官之首,门生故旧遍布天下,有您坐镇调度,各方官府必竭力配合,效率倍增。我在萧相麾下学习,既可贯彻初衷,又能得萧相指点,积累实务经验,实乃两全其美。”
萧逸山看着前方含笑的少年,惯常挂在脸上的温和笑意,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姜夔的目光从姜宁脸上划过,落在了萧逸山笑得格外僵硬的脸上,心里头划过一瞬快意。
眼见萧逸山嘴唇微动,似乎还想挣扎,姜夔当即开口,不给他推辞的机会。
“端王所言,深合朕心。”姜夔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关乎国本,涉及英灵,非重臣不足以镇之,非能臣不足以理之。满朝文武,确如老七所言,唯萧相最为妥当。”
“陛下恕罪!”
姜夔的话还未说完,萧逸山便已经先一步打断了他。
“陛下信重,老臣感激涕零!然,老臣年迈,近年来精力大不如前,常感头昏目眩,御医亦多次叮嘱需静心调养,不可过度操劳。名录核查,千头万绪,耗时良久,老臣实在惶恐。更怕因老臣这残破之躯,稍有疏漏,酿成大错!”
他微微抬头,眼中竟似有浑浊泪光闪动,语速沉痛而缓慢:“恳请陛下体恤老臣残年,另择贤能!”
这番装模作样落入姜夔眼中,姜夔心头不满更甚,不由得冷笑出声。
“父皇,既然萧相年迈,感觉力不从心是常态,儿臣不敢强求。”姜宁适时接话,目光落在李崇身上,“不若便请李侍郎总领此事,儿臣愿倾力协助,共成此功。”
一直跪在地上的李崇听到姜宁提起自己的名字,脸上豁然一变,急忙道:“微臣不过兵部侍郎!何德何能让王爷从旁协助!”
李崇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因为恐惧,声音显得有些尖利。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李侍郎何必妄自菲薄?”姜宁开口,声音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你对坊间动向尚且了如指掌,这核查名录,难道比那些捕风捉影的市井流言,还要艰难不成?”
李崇打了个寒战,冷汗几乎浸透了里衣。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
此刻李崇心里无比后悔。
若他早知道这位端王如此难缠,他定不会依萧相所言弹劾于他。
他伏在地上,额角抵着冰凉的金砖,那寒意直透骨髓。
李崇哆嗦着身子,咬着牙道:“微臣……不敢。”
“李侍郎既然不愿,姜望也不强求。”
姜宁从鼻尖发出一声冷哼,落在李崇耳朵里,却犹如天籁。
“父皇,儿臣举荐谢流谢将军。”姜宁看向姜夔,再次开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大晟立国以来,谢家世代忠烈,于国有大功,满门英魂,天地可鉴!想来谢将军对将士名录关切之心,更甚旁人。”
被姜宁点到的谢流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迈步出列,沉声开口:“臣,谢流,愿领此命!”
姜夔高坐御宇,指尖在扶手的蟠龙雕刻上轻轻敲击,发出阵阵嗒嗒声,像是在做某种决定。
陆起上前一步:“臣附议。”
有了陆起的带头,零零散散又有人走了出来,皆开口附议,陈实也在其中。
姜夔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流转,最后聚在了姜宁身上。
他静静的看着姜宁,那目光深处,是连他自己都要仔细分辨的复杂心绪。
有欣赏。
欣赏姜宁短短一夜,便能破萧逸山的捧杀之局,还能借势己用,早已浸淫权力漩涡多年的萧逸山对上他,都只能败下了阵来。
然而,欣赏之下,涌动更多的却是猜忌。
今日陆起话里的回护之意丝毫不假,连向来不参与党争的陈太傅,竟然都为姜宁站了台。
更何况,还有个千里救援的谢流。
不过几日,便有了如此班底。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几个儿子中,此刻站在下方的孩子,确实是最优秀的那个。
只是太过扎手,还需细细打磨,方能用来磨刀。
“准奏。”姜夔开口,声音不怒自威,“即日起,升姜望为礼部侍郎。由谢流总领,姜望协理,共同操办忠烈祠事宜。吏、户、兵三部及天下州郡,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臣,领旨!”
“儿臣,领旨!”
姜夔摆摆手,按压住自己的眉心,疲惫道:“退朝吧。”
云喜上前一步,尖声开口:“退朝——”
百官躬身,待圣驾离去,殿中凝滞的气氛方才微微流动起来。
萧逸山并未立即离去,他静静看着姜宁离去的背影,唇角翻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