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糖果 ...
-
篮球赛的喧嚣散去,秋意在一场连绵的冷雨里彻底沉了下来。窗外的世界被洗刷得灰蒙蒙一片,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
江槐瑾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医学院的实验楼里。他下午来做一组数据观测,结束时才发现雨势已大得惊人,而他那把总是随手乱放的黑伞,此刻正安然躺在宿舍的墙角。
手机电量告急,闪烁着红色的警示。他站在楼门口,看着屋檐下织成的雨幕,空气里弥漫着湿土和雨水清冷的气息。偶尔有顶着书包狂奔而过的学生,带起一阵湿凉的风。
他叹了口气,打算等雨小些再走,或者干脆冒雨跑回去。正当他拿出仅存一点电量的手机,想看看天气预报时,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Lu:在哪?】
言简意赅,是陆屿川的风格。
江槐瑾指尖顿了顿,回复。
【J:实验楼。没伞。】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刚过,手机屏幕便彻底暗了下去,自动关机了。
也好。江槐瑾想,将冰冷的手机揣回口袋,省得解释。他拢了拢有些单薄的外套,看着外面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雨势,准备冲进雨里。
就在这时,一片浓郁的阴影从侧面笼罩下来,挡住了门口本就昏暗的光线。
江槐瑾下意识地转头。
陆屿川就站在他身旁,微微喘着气,发梢和肩头都被雨水打湿了,深色的水渍在布料上洇开。他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伞尖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在脚边汇聚成一小滩。
他看起来像是跑过来的。
“你……”江槐瑾有些愕然。他手机刚关机,对方是怎么……
陆屿川没有解释,只是目光快速地从他微湿的肩头扫过,然后将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黑色冲锋衣脱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披在了江槐瑾肩上。
带着体温的暖意和一种干净的、被雨水洗涤过的清新气息瞬间将江槐瑾包裹。外套上还残留着主人身体的余温,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穿上。”陆屿川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带着运动后的微喘,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
江槐瑾怔怔地任由他动作。冲锋衣的尺寸对他来说有些过于宽大了,下摆几乎遮到大腿,袖口也长出一截,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进去,只露出一张带着错愕的脸。
陆屿川仔细地替他拉好拉链,一直拉到领口,指尖不可避免地蹭到他下颌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凉的战栗。做完这一切,他才撑开那把黑色的大伞,举过两人头顶。
“走吧。”他说,侧身示意江槐瑾走入伞下。
伞下的空间比想象中要逼仄。为了完全遮蔽雨水,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江槐瑾能清晰地闻到陆屿川身上那股混合着雨水、皂荚和年轻男性体温的独特气息,强烈而充满存在感。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像密集的鼓点。他们并肩走入雨幕,脚步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世界仿佛被这雨声隔绝开来,伞下自成一方安静的小天地。
陆屿川将伞面大幅度地倾向江槐瑾这边,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被飘落的雨水打湿,深色的水痕在衣料上蔓延。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偶尔在积水处自然地伸手虚扶一下江槐瑾的肘部。
他的动作克制而守礼,除了必要的触碰,没有任何逾越。但那种无声的、细致的照顾,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
江槐瑾缩在宽大的、带着对方体温的外套里,鼻尖萦绕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听着耳畔规律的雨声和身边人平稳的呼吸,一种奇异的、安心的感觉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似乎也有过这样一个雨天。他独自一人,狼狈地躲在某个屋檐下,看着别人成双成对地离开,心里空落落的。
从未有人,这样冒着大雨,特意跑来接他。也从未有人,这样不动声色地,将所有的风雨都挡在外面。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陆屿川被雨水打湿的侧脸。水珠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在实验楼?”江槐瑾终于忍不住问,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轻。
陆屿川脚步未停,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过了几秒,才低声回答:
“猜的。”
很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江槐瑾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不再追问。有些答案,彼此心照不宣就好。
雨还在下,路旁的银杏树在风雨中摇曳,洒下更多金黄的叶子,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走到宿舍楼下,陆屿川收拢伞,又是一阵水珠飞溅。他半边身子几乎湿透,头发也湿漉漉地搭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眼神却依旧清亮。
江槐瑾脱下那件宽大的冲锋衣,递还给他。外套内侧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谢谢。”江槐瑾说。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以往的疏离或调侃,带着一种难得的、柔软的真诚。
陆屿川接过外套,指尖在潮湿的布料上蜷缩了一下。
“嗯。”他应道,目光在江槐瑾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要确认他真的安然无恙,“上去吧,别着凉。”
江槐瑾点了点头,转身走进宿舍楼。在玻璃门合拢的前一刻,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陆屿川还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望着门口的方向,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眼神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执着。
直到江槐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他才缓缓转身,重新撑开伞,走进了茫茫雨幕之中。
江槐瑾回到宿舍,靠在门后,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密集的雨声。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件外套上干净的气息,和伞下那片狭小空间里,令人安心的温度。
窗外雨声未歇,敲打着这个潮湿的秋夜。
但他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悄悄填满了,暖融融的,再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雨后的校园,空气清冽得像薄荷糖,每一片湿漉漉的叶子都反射着澄澈的天光。江槐瑾推开宿舍窗,深深吸了一口这干净的空气,连日来的沉闷仿佛都被昨夜那场雨洗涤一空。
他今天心情不错,甚至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直到他打开衣柜,手指拂过那件被细心叠好、放在最显眼位置的黑色冲锋衣。
动作顿住了。
衣服已经干了,布料挺括,上面只余下阳光和洗衣液的味道。但拿在手里,指尖却仿佛能回忆起昨日披上它时,那份沉甸甸的、带着另一个人体温的重量。
该怎么还?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心湖。直接拿去他宿舍?似乎太过刻意。等下次“偶遇”时塞给他?又显得扭捏。
他捏着衣服的肩线,有些出神。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里,昨晚伞下那片隔绝了风雨的安静空间,陆屿川被打湿的侧脸和肩膀,还有那句低沉的“猜的”,再次清晰地浮现。
最终,他将衣服重新叠好,放进一个干净的纸袋里。他决定采用一种最平常、也最不会引人注意的方式。
上午第三节是专业课。江槐瑾提前了十分钟到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还空着。他走过去,将纸袋轻轻放在里侧那个桌肚里,动作自然得像只是放了自己的书。
做完这一切,他刚在旁边的位置坐下,林溪就抱着书走了进来,在他身边落座。她目光扫过那个略显突兀的纸袋,又看向江槐瑾看似平静的侧脸,了然地笑了笑,什么也没问。
上课铃响前两分钟,教室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陆屿川踩着点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简单的运动服,额发似乎因为赶路而有些凌乱。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后排,精准地定位到江槐瑾,然后迈步走来。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江槐瑾脸上,随即,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下移,落在了那个放在邻座桌肚里的、熟悉的纸袋上。
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江槐瑾正低头翻着书,眼角的余光却能清晰地捕捉到陆屿川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感觉到对方在自己旁边的空位坐下,带来一阵微弱的、带着室外凉意的风。
一整节课,江槐瑾都维持着认真听讲的姿态,脊背挺得笔直,目光落在讲台和黑板之间,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教授的讲解中。
但他知道,自己的感官有一大半,都不受控制地倾注在了身旁。
他能听到陆屿川均匀的呼吸声,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干净的、像是刚用冷水洗过脸后的清爽气息。他甚至能感觉到,陆屿川的目光,偶尔会从讲台移开,短暂地落在自己侧脸上,或是那个放在两人之间的纸袋上。
那目光并不灼热,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存在感,像阳光下的影子,无声无息,却无法忽略。
终于,下课铃响了。
教授刚说完“下课”,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江槐瑾合上书,动作不疾不徐地整理着笔和笔记本,像是在做一件需要全神贯注的事情。
陆屿川没有动。他依旧坐在那里,目光落在那个纸袋上。
等到江槐瑾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准备离开时,陆屿川才终于伸出手,将那个纸袋从桌肚里拿了出来。
他的动作很慢,手指拂过纸袋光滑的表面,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正准备转身的江槐瑾。
“学长。”他开口,声音在嘈杂的教室里显得有些低沉。
江槐瑾停下动作,垂眸看他。
陆屿川举了举手中的纸袋,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困惑,认真地问:
“只是还衣服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委屈,没有质问,只是单纯地、执着地,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仿佛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桓了一整节课,甚至更久。
江槐瑾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他看着陆屿川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窗外的光,和自己有些怔忪的影子。所有准备好的、云淡风轻的说辞,在这一刻都卡在了喉咙里。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褪去。
他张了张嘴,在那个固执的、等待答案的目光里,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任何一个敷衍的字眼。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那过于直接的视线,耳根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漫上绯色。
然后,他像是默认,又像是逃避般,转身,快步离开了教室。
陆屿川没有追上去。他依旧坐在原地,看着江槐瑾有些仓促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袋。
他伸出手,指尖探入袋中,轻轻触摸那件干燥而温暖的冲锋衣。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动作顿住。然后,他从衣服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了一颗独立包装的、印着精致外文标签的牛奶糖。
是他上次随口提过一句,觉得味道还不错的那款进口糖。
陆屿川捏着那颗小小的、方方的糖果,看着教室门口早已空无一人的方向,眼底深处,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缓缓漾开一圈又一圈,清晰而明亮的涟漪。
他低下头,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浅,却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笃定的温柔。
他将那颗糖小心地放回口袋,然后拿起整个纸袋,站起身,也离开了教室。
脚步,是前所未有的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