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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不可示人的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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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刀落下的速度不比一滴骤雨来得更快。
他看见父亲的血喷溅如注,战场上,震天的厮杀与怒吼瞬间被隔绝了好远。
身为将军,父亲没守住家国的王,也没保全自己的性命,甚至来不及留下遗言就化作了一摊泡沫。
他捂着断臂,站在绫人与鬼鳢的尸堆中,怛然失色近乎恍惚,握在手里的剑不住地颤抖,剑尖还挂着温热的血。
周围的尸体很快便融化成了混浊的一滩,留下遗落的盔甲兵器,像极了真正被吃干剔骨的鱼。
这一战,鬼鳢一族几乎倾巢而出,先前杀死的龙鱼被充分利用,锻造成了锋利无比的巨刃,以死相博的战术,让最身手不凡的绫人战士也难以抵挡。
家国存亡,危在旦夕,碧虚王不顾满朝元老苦心劝谏,坚持御驾亲征,同他父亲和兄长一起,拼尽全力将敌人逼退至碧空渊的结界外。
大战持续了七天,两族的血将整片水域染成了绝望的猩红。
疲倦、恐惧、愤怒......以上种种,在无数次交锋后尽数被切骨的仇恨吞噬,在疯狂的屠戮中,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他们是冲着最后一条龙鱼来的么?还是说,冲着碧虚?
那些鬼鳢大概打算杀死所有的绫人吧,等战场上的他们被屠杀殆尽后,便一举冲进结界,将龙鱼、将碧虚内的妇孺以及手无寸铁的王族通通除掉,然后......鸠占鹊巢,取而代之。届时,将会是地狱一般的景象……
“灵渊!”
南枝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
“带着剩余的部下撤回结界!”
“兄长......”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无比陌生,“父亲和王都战死了。”
很快,最后一条龙鱼也会死,你我也都......
他感觉自己在战栗。
“灵渊!!”
又是一声怒吼。
他猛然抬头。
望着前方浑身浴血的南枝,那个英勇无畏的少年将军,那张俊美削瘦的脸,曾经完美得叫人嫉妒,此时此刻,却已被鲜血玷污。
南枝他......似乎鲜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刻。
风度翩安、体贴入微、谦和宽宏,如沐春风......仿佛所有美好的词汇都付诸在他身上,一切从天而降的照拂,也都落在他身上。
从一开始,他就是那个天资聪颖的孩子,降生在武将之家,剑术学得比谁都快,容貌俊美,天生的好人缘。父亲夸他剑法高超,一点就通,母亲爱他的笑容,说他笑起来比碧虚最澄澈的溪川还要明朗温柔。就连不可一世的王族小孩,也都心甘情愿地聚在他身边,像一群向往阳光的雏鸟。
他替被欺负的镜流出头,给遭孤立的融雪折纸灯笼,带修行累到想哭却不敢掉眼泪的素裳看蓝焰花雨,甚至,不舍昼夜陪着病重的母亲......所以大家都喜欢他,是啊,做到这种程度,自然而然受人亲睐。
可是南枝,你会累吗?
望着前方寡不敌众,奋力挥剑的少年,灵渊在心里发问。
背负了这么多期许,为了不让大家失望,不管多疲惫,永远一副笑容温柔的模样,可是我见过你在深夜擦拭剑伤的样子,你给自己束发包扎时,眼底也会流露出真实的黯然,母亲离世的当晚,你也会在安慰完众人后独自红了眼眶。
这些我都知道,因为我看见了,我是你在曲终人散后依然在场的观众。
唯一的,没有观众的观众。
他们不曾想过,优秀如你,其实也藏着虚伪的底色,那些的示人的强大都是装出来的,面具下的你其实也和普通人无异,你我没有那么大的区别。我不如你,是因为左臂天生孱弱,若不是生在武家,我的人生轨迹也不会如此灰暗。
南枝,你体会过被忽视的滋味么?你像一轮永远耀眼的太阳,明白被忽略的孤单吗?父亲和王商量着要把将军之位传给你,高兴吗?
我从未想过要什么官爵,可说起这些事,他们总归不该当着我的面,我到底是什么,是你的影子?还是整个将军府的影子?
现在你要以身殉国了,逃兵的头衔准备让渡给我。
低头看向手里的剑,灵渊失声笑了笑,心里却漫漶着悲凉。
哪怕到死,依然是个无足轻重的影子,被迫让渡所有光环的没用的影子……
“你在干什么?!快撤退!”
南枝愤然回首,冲他大吼一声,挥动的长剑刺穿了鬼鳢残兵的咽喉。
血溅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真美啊。
“兄长,”他寂寞地笑道,“你可曾真正看见过我?”
在你带着那些人穿过将军府的回廊时,欢声笑语中,只有我,被忘在在逆光的方向。
绫人和鬼鳢一个接一个同归于尽,胜利已经无望,他缓缓转身,朝父亲战死的地方走去。
“你一定很讨厌我吧,是我摔死了你准备送给素裳的金鱼,撕掉母亲留给你的画。哦,对了……还有你最喜欢的那个小仆从,那双怯懦的眼睛真叫人恶心……你竟说他像小时候的我。实在可笑……所以,我把他推进炉灶里了。不过真要说起来,我最厌恶的,其实是你的笑容,总是一副讨好众人的温柔架势,哈哈哈,何其丑陋的伪装……”
穿过过七零八落的两军遗骸,灵渊笑声低哑,一层彻骨的阴冷在眼底晃动。
身后,一道浊浪奔涌而来,卷起数丈高的暗流,漩涡之下,又出现了更多的鬼鳢兵勇,剩余的绫人在绝对的劣势下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死去,来不及化沫的尸体轰然倒在他面前,带着惊恐无比的死相,仿佛被蛮力击碎了脏腑。
一张格外熟悉的脸赫然摔落在前,被拔舌的嘴绝望地张合着,依稀在说——杀了我,帮帮我。
这是,自己营下的侍卫?!
眼神一怔,他僵硬回头,只见漩涡中逐渐定格出一个横空出世的怪异身影——
那只“鬼鳢”首领,白发如绸,头戴覆面,下半张脸俊美却苍白得发青,生着飘逸长鳍的鱼尾呈现出死一样的灰败色,修长而结实的身体,遍布着触目惊心的陈年伤疤。他的手中没有武器,可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阴郁杀意依旧让人毛骨悚然。
随着他的出现,一股浓烈的压迫感伴着水流扩散开来,血浪翻滚,清晰地传递出一波又一波动心怵目的死亡威胁。
一瞬间,本已麻木的神经,被巨大的恐惧洞穿。
部下垂死挣扎的哀嚎忽然变得格外清晰,这一批支援的鬼鳢,似以折磨绫人为乐趣,所使出的剥皮抽筋的手段就像活生生的野兽。
咬开喉咙,扯出血肉,折断肩胛,地狱的图景提前了......
他倒抽一口冷气,想要重新拿起万斤重的剑。
不......不可能的,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没有胜算!
“南枝……南枝!”
他冷汗叠冒,声嘶力竭地大喊。
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这些怪物手里,哪怕自行了断也好过被剥皮抽筋!
立于漩涡中央的男人,神情孤傲而冷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深陷敌营的南枝,见这不要命的后辈几次三番就要突出重围,半晌,眼中忽然掠过一丝难以揣度的光。
喂,你想活着么——
那人远远地投来的视线,如同一把冰凉的匕首,精准刺进灵渊的心。
他喉间一紧,心脏沉得几乎停止跳动,冥冥中,一个可怕的念头逐渐化为实形。
“杀了他,我就退兵。”
磁性低沉的声音直入脑海,透着一股怪异的温柔,仿佛水底深处淬有毒物的优雅藻蔓,轻摇慢曳,蛊惑人心。
被鲜血浸染的真相,至此,被层层封存于心底最不可示人的暗室,挂上罪孽的锁,直到众人皆忘,将永不开启。
阳光透过巨大的琉璃河天顶,或深或浅地筛落在宴厅内,随着水中斑斓飘逸的游鱼,变换出明暗绚丽的光影。
斑驳掠影之下,是一群盛装出席,彼此相互恭维的王族与朝臣,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看似一团和气。
为首最尊贵的位置,素裳薄施粉黛,身着轻盈的缟羽绡衣,雅致而高洁的白,仿佛翩跹的浪涛,在一众珠光宝气间轻易脱颖而出。
或许是那场不愉快的纷争的缘故,她与众人的谈笑中似是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疲惫。
“殿下。”
一个身着沉香色长袍,年轻俊秀的男子忽然来到她身侧,俯身低语了几句。
素裳的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垂了下眼眸,“确定无误?”她低声问。
男子略微颔首,眼中一片清明,“臣以性命担保。”
“我知道了。”
再次抬眸,她的目光深处已是笃定。
没过多久,随着一阵车轴沉闷转动的声音,事先准备好的罩布铁笼被四个披甲的侍卫推了进来,众人纷纷被这大张旗鼓的举动吸引了目光。
素裳纵目看去,从方才起便留在她在旁的男子也平静地望了过去。
“娘亲,你看,是灵渊将军!”
一个圆脸稚气的男孩忽然兴奋地喊道,满眼都是崇拜。
一如所见,灵渊换了身更华贵的黑金长袍,就连颈上的宽边饰带也镶以了璀璨的金玉,长发泽黑,面容俊美妖冶,不可否认,单论容貌他是瞩目的。
显然,他也很享受此刻万众瞩目的光环,步伐稳健,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将锋芒展露无余,就像个真正名下无虚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