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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冲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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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场布置在宫殿以北的水中岛屿,湖水湛蓝清澈,斑驳的金色阳光在沙床上跳跃,明亮的水草间,轻易可见畅快游弋的鱼群,以及色彩瑰丽的各种贝类,景色之美丽,可谓世间罕有。
正如阿肆所见到的,水将岛屿分隔成了一座座大小不等的陆地,屿和屿之间以白沙滩为桥,水域稍深处则干脆架起了珊瑚和白玉雕砌的拱桥,而美轮美奂的亭台水榭便端坐在岛屿中央,在潋滟水光的照拂下,琼楼玉宇和巧夺天工二词变得贴切又轻易。
宴会还未开始,随处还可见到侍从和宫女忙碌的身影,相较于往日,他们也都换上了更讲究的服饰,且各个佩戴银色的半脸覆面。
为何要特意遮掩面部?阿肆感到不解。
“只要是重大的宴会,下人们都要戴上覆面。”
走在一旁的融雪似乎察觉到了阿肆的好奇,笑着解释:“覆面代表的是一种尊敬与回避。你们大唐不是这样吗?”
阿肆摇了摇头,“岸上的皇帝是个多疑的人,他不允许有人戴着面具进入他的视线。不过面具有时候也会等同于其他的东西。”他的语气很平淡。
“比如?”
融雪踩着地上白色细腻的沙子,飞快看了他一眼。
“比如通行令,免责声明,或者......”眼中飘过一丝怪异,他低声喃喃:“原罪。”
话音刚落,藏在衣下的弑妖刀发出一阵颤动,两人停在了一座门窗紧闭的建筑前。
见阿肆神色古怪,一层异乎寻常的灰黑之气,隐约从他周身释放而出,以缓慢,而微不可见的形态。
融雪忽然心下一惊。
“就……是这里了,我不能陪你太久。”她飞快收回目光,压低声音道:“记住,你现在是‘仆从’,凡事要小心,不要逗留。”说完,便立刻转身向另一侧的桥边走去。
不知何故,那层忽然出现的异瘴,使人感到莫名沉重,仿佛,要一把拽紧旁人的手臂,一同退入黑暗,不断下沉……
那是……自我厌恶么?
果然,即便容貌再相似,眼前这个少年也不是阳光温柔的南枝。
阿肆站在原地,一片压抑的黑色,如同漩涡,正在脚下不断扩散。
回忆突然翻涌起来,记忆里的老岑笑容满面,变戏法般将九张夜叉面具分发给众人。
他将自己那面戴在脸上,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扬言给大家争取到了崭新的身份,从此往后,便可抛开过去,重获新生。
于是,一方破落小院,一块牌匾,十个被命运抛弃的人,自此拥有了不用再飘零的人生。
流寇的孩子、过失杀人的少年、被献祭给妖怪的女童、盗贼、破戒沙弥、不知来路身负诅咒的人、放火烧村的人、欺诈犯,前朝罪臣之后……
这些过往,通通付之一炬。
直到,某个雨天,一张染血的诏令从天而降。
发狂的狰闯入了皇城,七把弑妖刀逐一折断,夜叉面各个染血,暴雨如注,暗箭从四面八方袭来——
欢笑,胡闹,争吵。
怒吼,奋不顾身。
惊恐与诀别……
回忆一哄而散。
他听见了面具碎裂的声音。
忽觉一阵窒息,阿肆的眼底浮现出几分苦闷,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强行将回忆逼退,举步走进建筑内。
为何偏要在这时想起……
曲折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尚且澄澈的水光,透过一扇扇玉窗照拂进来,脚下的地面光亮如镜,每走一步似乎都有涟漪悄然散开,或许是太静了,前行的同时,回声也越发明显。
阿肆皱了皱眉,将脚步放得更轻缓一些,就在两个转角之后,暗藏在衣下的弑妖刀传来了震颤。前方出现一道半掩的门,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从门后泄露出来。
脚步略一迟疑,他按住不住躁鸣的刀身,调整呼吸,闪身进入了门内。
果然,一个巨大的笼子就坐落在大厅里,黑沉沉的布帐将其遮了个严实,一股熟悉的浊气正在从布帐的缝隙缓慢地往外流动。
刀开始猛然震动,仿佛红了眼的猎犬。
就是这里了,他握紧了刀。
“你竟然把一只鬼鳢藏在府中这么多天。”
一阵责备从囚笼的盲区传来,这声音,好像是素裳。
“它一旦逃跑,定会引发骚乱,或许还会趁乱伤人,这些情况你身为将军可曾想过?”
“怎么可能让那东西逃跑,祝使大人又多虑了。”男人似乎不屑地轻笑了一声。
这个人,莫非就是是灵渊?
阿肆不免有些吃惊,一时想起了融雪的叮嘱。
“怎么可能?将军说这话是否太过轻率,鬼鳢有多凶残,我们不是没有领教过,难道将军都忘了?”
“殿下......”男人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怠慢,淡淡道:“把战俘带到庆功宴也是为了提高士气。”
“简直胡闹,”素裳冷声斥责,“这种史无前例的决定,至少也该先同我和镜流丞相商量。”
对方忽然沉默了片刻,再开口,语气却是不以为然:“我想,祝使的职责应该是守护碧虚的结界,至于与刀剑相关的事,还是交给战士为好。”听得出,他完全没有把素裳放在眼里。
听到这里,阿肆已经感到有些无趣了,又是政治和权利,世间最无聊又最麻烦的东西。
他以极轻的动静闪身到囚笼边,抬手轻轻掀起一角黑布,略微探身,往内一瞥,也就是这一眼,看清了先前在街头未能看清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身鱼尾,脖颈生腮的男人。
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只见那俘虏的双目已被残忍挖去,只剩下两个血肉模糊的窟洞,尖利的牙齿被铁链紧紧勒着,血水混着涎液不住地从嘴边淌出,落在结实的胸膛上。他的尾部也受过重创,血肉翻裂,最深处几乎可以看见骨头。
至于尾巴,显然与绫人的全然不同,黑色的,更为壮硕,侧身有更黑的斑纹,只是此时此刻,已被血污模糊得看不清了。
即使见过许多杀戮,眼前的场景依旧让阿肆心中生畏,看似与世无争的绫人,在对待仇敌时竟也会露出如此残忍的一面。
还是不要多想了,早些离开为妙......
重新稳住心神,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匕首。
“作为战士,更应以民众的安危为重。”
忽然,素裳强忍怒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阿肆采血的动作滞在半途,只见那只鬼鳢缓缓将脸朝向自己,心中不由愕然。
“将军应以民为重,不该把满腔热情放错了地方。”素裳的声音微微发抖,顿了顿,沉声道:“这一点你该学学南枝。”
没错,不是错觉,昏暗中面向自己的脸,确实在笑,那张血肉模糊的嘴正缓慢裂出一个诡异且意味深长的弧度。
被发现了?!
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只听笼子那头脚步声逼近,阿肆迅速将身子往里侧隐去。
“祝使殿下,前阵子碧空渊的龙鱼出了事,您身为祝使,未能第一时间将龙鱼安抚,难不成,也是因为将热情成天放在一个亡人身上,怠于修行,以至灵力锐减,连这点小事都摆平不了?”
灵渊沉声质问,声音里透着愠怒,似乎朝素裳逼近了几步,巨大的暗影如同一堵高墙,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素裳不自觉后退了半步,银色的裙裾从黑布帐边缘露出半截,像一片受惊的水浪,下一刻,被牢牢擒住了手腕。
“灵渊将军?!”她脱口道。
对方好像并无松手之意,紧扣着的手仿佛在示威。
感到棘手般沉了口气,阿肆身贴冰凉的栏杆,眉间紧蹙。
要出手么?可是一旦现身定会暴露,这间偏殿里没有一个侍从,突然挡在两人面前,行迹实在太可疑。
他紧紧阖上双眼。
罢了,别多管闲事。
看了一眼手里的匕首,他将注意力对准了靠近围栏的鱼尾,不再犹豫,探身往下刺去。
只要取到妖怪的血,或许便能通过咒引子探到另一把弑妖刀的下落......
匕首闪过冷光,切断了空气,却听得一阵趔趄伴随着惊呼从另一边传来,蓦地抬眼,一道银色的影子在视线中跌落,与记忆里许多个身影重合,条件反射般,他俯身冲了上去。
素裳跌入了阿肆的怀中,脸上还带着于惊未了的神色,回过头,对上那张半脸覆面,还未开口,脸上已经露出了一丝震惊。
阿肆只是冷冷地望着面前的灵渊,将素裳扶起身,一言不发,挡在她的身前。
“混账,哪里来的下人!”他愤怒地盯着阿肆,几分诧异在眼中飞快闪过。
素裳似要开口制止,阿肆抬臂阻拦,依旧沉默地直视着灵渊,面具后那双眼睛里的阴沉,比起对方有过之无不及。
你敢动手,我便杀了你——目光深处,有个声音如是说道。
不可思议地打量着阿肆,灵渊身子一动,伸手要去拔剑,下一刻却又被一阵莫名的恐惧攫住,一股寒意如刀锋划过脊背。
为何会如此,难道......
他心头一紧,视线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覆面下的半张脸,电光火石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可能,不会是他!他已经死了,亲眼所见变成了泡沫,那张临死前鲜血淋漓的脸,自己一辈子都忘不掉!
“喂,那个侍从!”
一个火急火燎的声音冷不防从不远处传来,“宴会要用的琉璃灯少了一个,找到没有?”
素裳脸色一变,回顾身后,发现是来人融雪,内心不由更加纷乱。
“我说你找到东西了没有,大家还等着呢。”融雪匆匆跑到阿肆跟前,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你们这些仆人是怎么点数的,还不去帮忙!”一口气说完,她仿佛这才注意到还有其他人在场,赶紧又冲素裳和灵渊赔笑道:“抱歉,抱歉,宴厅那边遇到了点麻烦,我这就安排他们处理。”
她和素裳飞快对视了一眼,素裳面色透着凝重,轻轻一颔首,眼中随即流露出几许释然。
“走。”她扯了扯阿肆的衣袖。
二人与灵渊擦肩而过,融雪飞快地侧目看了一眼,只见那张阴鸷的脸苍白如纸,魂不守舍,如同见了鬼一般。
懦夫、
暗讽一声,她冷淡地收回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