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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越来越多的人 ...


  •   天还没全亮,巷口的雾像白布一样,挂在屋檐和门梁上。灶里的火刚起,柴烟呛得人眼睛发红。锅里第一锅粥翻滚,咕嘟咕嘟响,热气带着米香往外冒。

      顾青抱着小团子站在灶边,眼睛还肿着。她盯着锅沿,手心都是汗,指尖凉,像是握不住东西。阿魁从门口进来,把一捆柴丢在灶旁,放低了声音:“青青,先喝一口水。”

      顾青“嗯”了一声,端碗的手又紧了紧,还是没有接。小团子在她怀里拱了拱,找了找,扯住她的衣襟,笑了两下。顾青低头贴了贴他的小脸,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她抬手把眼泪抹掉,声音轻:“先把锅看住。”

      院门半开,胡婆拄着扫帚探头进来,一开口就是老调:“娃娃先喝,别让大人挤,听见没有?”

      “听见了。”顾青回,声儿低。她把勺子交给狗剩,“你舀勺。阿桃在板上画勾。二丫抱着小团子,不许挪窝。柱子在门口,把棍拿稳。”

      “好嘞!”狗剩一抖肩,像上阵,脚下却老老实实踩稳了凳子,端起勺子“咣”的一声敲了一下锅沿,“排队!不排队就没勺子!”

      阿桃把小本抱在怀里,掏出炭条,认真地在破板上写“温食棚|孩子先喝|一文随意|没钱可记”——字写得歪,笔画却用力。她写完,偷偷看顾青一眼,等着夸。顾青点了点头:“写得清楚。”

      柱子把门闩放下又提起,试了两遍,棍子横在膝上,目光盯着门槛,嘴里闷了一句:“到位。”

      二丫把小团子抱紧了,坐在门槛里头,一边给他哼小曲,一边看锅,手掌心上全是小口子,脸却干干净净。

      第一拨孩子是从巷口的雾里冒出来的。瘦胳膊瘦腿,衣裳补丁一个压一个,脸洗得发红,眼神亮得发烫,脚步却怯怯的,不敢一下子靠近。排在最前面的,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头发硬得像草,右脚鞋底快磨穿了,脚跟露出一条红口子。他捧着破碗,两只手端得直直的,眼睛不敢看人,就盯着勺子。

      他嗓子发紧,小声问:“姐姐,我能不能喝一碗?”

      顾青点头,接过碗,舀了满满一勺,又添了半勺,怕烫,吹了两下,递回去。“慢点喝。”

      小男孩“嗯”的一声,眼眶就红了,拼命仰着脖子,不让眼泪落进去。他喝得急,呛了一下,又傻笑了一下,像是怕把笑也惊跑了。

      他身后挤着两个更小的女娃,个头像葱段一样细。稍微大的那一个把手藏在袖子里,轻轻拽顾青衣角,怯怯说:“姐姐,我们会扫地。我们不乱跑。我们能帮忙。你……你不要把我们赶走。”

      “不会赶。”顾青把她们拉到旁边,“先吃。吃完再扫。扫得歪也没事,别把灰扬起来。”

      两个小孩用力点头,额头上的碎发都跟着跳。她们站在灶边看锅,眼睛一眨不眨,像在看一盏灯。

      队伍里忽然伸出一只粗手,碗一探,要从狗剩的勺底下接。狗剩吓了一跳,手一抖,勺子差点掉进去,嘴已经快过脑子:“干什么!这是孩子的勺子!”

      那只粗手的主人笑也不笑,嘴里叼着一根草,眼睛横着看:“孩子的我也是孩子他舅,我舅也饿。”

      沈砚靠在门框上,今儿一身青衫,腰里别着一根细细的黑棍,半眯着眼睛看戏,折扇“啪”地一合,敲自己肩膀:“舅在家里当舅,你在这儿就是不相干的人。排后面,轮不上你。”

      那人冷哼了一声,伸手就要掀锅盖。柱子“当”的一声,棍尾点在他手背筋上,力气不重,疼劲儿不小。阿魁半步上前,扣住那人的手腕,轻轻往下一拧,男人“唔”的一声蹲下了,脸涨红,想挣又挣不开。

      顾青一惊,声音发颤:“别打,别打。”

      阿魁没多用力,只是把人往门外一推,沉声:“这是孩子的锅。大人想吃,去街口花钱。你再伸手,手折。”

      男人骂骂咧咧退了。胡婆追着骂了两句粗话,把门槛扫得干净,“呸”的一声:“这年头什么人都有。”

      粥一碗一碗下去,锅里露了底。二丫把小团子抱得更紧了,轻拍他的背。狗剩手臂酸了,还硬撑着,额头出汗,嘴也没停:“下一个!排队!”

      阿桃在板上画第二道小勾,认真又着急:“一人两勺,别多了。”

      顾青把锅底拿勺刮净,手心一直在抖,还是笑了一下:“剩下的加水,再滚一滚。”

      汤摊老头端了小碟姜片进来,放在灶边:“丢两片,肚子暖一点,少闹肚子。”

      “多谢。”顾青拱手。她转头看门口那一圈新来的小脸,鼻子又酸了——他们站得很直,不敢挤,也不敢说话,就这么盯着,像一群湿毛的小麻雀,怕你把门一关,他们就再也飞不进来了。

      她咬了咬嘴唇,抬声:“**只收孩子。孩子先喝。**大人不许挤。记住,这里不赶孩子。”

      一圈小脸“哗”地亮了一圈,像有人把灯捅了捅。

      ——

      天色一天天亮得早,雾一天天散得快。巷子里人嘴快,消息传得也快。没几天,“城西巷子里有口温食棚,孩子去了能喝到热的”,这句话就绕了一圈,再绕回来。

      于是孩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有人从城东跑来,有人从河埠头跟来,有人沿着墙根一路打听,有人躲在巷口看半天,才敢伸半只脚进门。小的拉着更小的,大的背着睡着的,个个把脸洗了又洗,越洗越红,生怕脏了被嫌弃。

      人多的时候,门外坐了一排,像一根绳子拴起来的葫芦。有人把小心思藏得很深:吃一口就往后退两步,生怕挡着别人的光;有人把“回礼”挂嘴上,硬要抢着扫地、挑水、刷碗,刷得泡子把手划满了,也不肯放下扫帚。

      阿魁看着,眉心一直拧着,门口的棍子也握得更紧。沈砚把扇子往后仰,敲门框,笑:“热闹是好事。就是别热闹出祸事来。”

      祸事不请自来。又一个下午,日头偏西,院门口踢踢踏踏过来仨大人,嘴里嚷,“我们家孩子也在这儿”,“我们来帮忙的”,手上却没停——一个人先踩门槛,另一个人眼睛在院里扫,第三个最像好人,笑着笑着,脚已经在门内了。

      阿魁挡在门口,声音冷:“站门外。说事。”

      “说什么事?都是好人家的。”那个笑脸的男人笑得露齿,“你们这是施粥,讲个慈悲。我们也就喝一口,带回去两口。”

      沈砚用扇子挠了挠耳朵,打了个哈欠:“我们施的,是孩子这份。**成人不收,人情也不收。**你要喝,街口有汤摊,你给钱,老头还多添你一勺。”

      那人笑容往下一垮,露出一丝青:“你这小白脸说话倒硬。你谁啊?”

      “谁?”沈砚笑,眼睛一挑,“顶你爹的。”

      这话不客气。男人脸一红就要上,旁边那两个也跟着扑。柱子“当”的一声点棍,站都没站歪;阿魁一步上前,抓腕、拧手、顶肩,动作干净利落,三个大人连骂人都没骂完整,就被摁在了门槛上。狗剩“哎哟”一声,紧张得把勺子举得比头还高,阿桃吓得小半步往后退,却把板子抱得死紧,眼睛白白的,仍旧盯着那三个不敢眨。

      顾青站在灶边,腿都是软的,手还在抖,她硬是把碗递给二丫,往门口走了两步——脚底下像踩在棉上。她张了张嘴,声音却稳定:“**不许动刀。**不许打出人命。”

      阿魁没应,也没看她,手上分寸有度。沈砚把人一脚一脚踢到门外,笑容都没乱过:“滚。下次滚得干净一点。滚不干净,我替你娘收骨头。”

      那三人灰头土脸,嘴里还骂骂咧咧:“有种!你们等着!”

      “等着。”沈砚把扇子往肩上一架,没把他们当回事。

      人一退,顾青背后全是汗,手扶着门框,呼吸一下一下,半天才缓过来。她扭头对阿魁,声音沙:“报官。”

      阿魁看她一眼,点头:“现在去。”

      胡婆把扫帚往地上一杵,干脆利落:“我带路。”

      这趟没多废话。坊里的里正派人回来,照着邻里问了两句,当场把刚才那三个人在街角堵了,带走。巷口很快贴上小告示,字不多——“温食棚施粥,滋事者杖责逐出;三日内巡查两回。”里正也简单:“你们规矩写清楚,衙门给规矩做主。”

      “多谢。”顾青站在告示下面,拢了拢衣襟,眼里发红,还是把礼数做足。

      这张纸一贴,头两天巷口清净了些。也不是没人看,敢伸手的倒少了。门槛缝里旧的白粉痕还在,新的没有。柱子把那道缝敲了敲,用灰泥抹了一指宽的口子,踩上去试了试,点头:“不滑了。”

      ——

      人是越传越多的。一连几天,门外来了更多的孩子。大的牵小的,小的背更小的,脖子伸得老长,眼睛亮亮的,站在门口不敢进,脚尖点地,像随时要撤。嘴里一个个“姐姐”“哥哥”喊着,喊到最后都要哭。

      顾青的心跟着一抽一抽的,像有人拿指甲在里头划。她咬着嘴唇,想硬一点,硬不了。她把人一个个拉进来,先让阿桃记名字——不写真的,写个记号,认衣角的补丁、脸上的雀斑、鞋底是圆是方。阿桃写得很慢,手上起了泡,还笑:“青姐姐,我记得住。”

      狗剩这天特别听话,连嘴都收了很多,伸手的时候手指不再朝外撇,脚也不乱踢。他把勺子擦了又擦,一碗一碗传。传到最后,自己那一碗已经凉了,还是把热的先递给别人。

      二丫把小团子交给阿桃,自己去抱新来的奶娃。她抱得很稳,像天生就会,奶娃在她怀里“嗯嗯”两声就睡了。她一边笑一边小声跟奶娃说:“你睡吧,不哭。姐姐在。”

      柱子就更不用说了,门口一坐半天,棍不离膝,眼睛看门、看墙、看地,看路上走过来的是谁,穿的什么鞋,脚是里八还是外八。他不出声,一出声就是“到位”。

      顾青看着,眼泪一直憋着。她晚上熄了火,在灶边坐了一会儿,掏出小本写:“今日:新来九人。锅三口。米不够,胡婆带菜叶,汤摊老头借勺。闹事一回,已贴告示。规矩三条:不单出门|买重物四人一起|不说人数去向。钱够两天半。”

      她把笔放下,手发抖,轻轻说:“……撑着。”

      阿魁在门后坐着,背靠门板,听见了,没回头,只“嗯”了一声,又把门闩按紧了些。

      ——

      规矩立起来,要天天念,天天敲。门后挂了一块板子,阿桃写的三条歪字,狗剩每天起头喊一遍,喊到后来像打更。

      “不单独出门!”

      “买重物四个人一起走!”

      “不说人数,不说去向!”

      “听见没有?”狗剩自己都要笑,“听见了就点头!”

      一圈小的“哗啦啦”点头,像风吹过麦穗。柱子把棍在地上点了一下,低声:“到位。”

      沈砚看热闹,嘴上还是毒:“你们吆喝得这么大,后天全城都知道你们四个人一起走。”

      狗剩一愣,急了:“那怎么办?”

      “换。”沈砚抬了抬下巴,“今天四个,明天三个大一个小,后天两个大两个小,大后天两个大一个小一个抱娃的。**别让人摸准。**时间也换,早上一次,傍晚一次,中午不走。走的时候路换着走,别天天踩一条。”

      阿魁点头:“记住了。”回头对顾青:“你不用走,抱娃。这条改不了,其他都改。”

      顾青鼻子一酸,点头:“听。”

      她抬头看板子,忽然又补了一句:“只收孩子,不收大人。”阿桃忙在板子底下加了这五个字,写得又歪又大。二丫笑:“大人不会认字。”阿桃也笑:“那就念给他听。”

      ——

      人多了,钱不够用,这是明摆着的。米袋见底的速度,比顾青想的还要快。她夜里数了一遍,白天又数了一遍,数到最后脑袋嗡嗡响,心里直打鼓。她不敢把这份慌张写在脸上,白天还是笑,还是“先吃”“别挤”,晚上却坐在灶边发呆,手心冷得发木。

      “青青。”阿魁把一小捆干柴放在她脚边,蹲下,“我们想个法子。”

      “什么法子?”顾青抬头,眼睛里全是迷茫,“现在就是吃喝。吃完了,明天还是吃喝。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先把人安稳了。”阿魁慢慢说,“大的分工,小的有人带。院子里不能闲。闲了,脑子也乱。让他们做力所能及的活——端碗、洗菜、扫地、看火。晚上认字,认‘米、水、火、勺、一二三’,从这些先来。外出的,按规矩走。等站住脚,再想后头。”

      “后头……”顾青轻轻复了一句,声音软,“后头我也不知道。”她抿了抿唇,自己点点头,“我今天先教字。”

      阿魁“嗯”了一声:“你说一句,我做十句。”

      “你别逞强。”沈砚靠在门框,一只手搭在黑棍上,嘴上还是那股欠欠的劲儿,“你要是真撑不住,你叫我一声。我陪你们走两趟,收拾两个人,吓一吓,看谁还敢把手伸到门里来。”

      顾青看他一眼,不回话。眼底却悄悄松了一分。

      ——

      傍晚,火光跳,院子里坐了一圈孩子。阿桃拿着小木板,认真的样子像个小先生:“今天认一个字——人。人要站直,不要弯,写‘人’的时候,两笔撑住。”

      “人——站直——撑住。”狗剩学得大声,一字一个坑。二丫抱着小团子,小声跟着念。柱子在门边也念了一遍,听不清,却很稳。

      “再认‘米’。”阿桃用木炭在地上写,写歪了,羞得脸都红了。顾青笑了笑,蹲下去拿手指把错的那一横抹掉,重新在地上写一遍:“米,饭要一粒一粒吃,不许浪费。”

      狗剩举手:“青姐姐,那我写‘勺’。”他把炭条握得太紧,写出来像一只叉。阿桃笑出声,又憋回去,眼睛都弯了。顾青摸摸狗剩的头:“写得好。今天写成叉,明天就是勺。”

      “明天就是勺。”狗剩自己也笑了,红着脸,继续写。

      院外风过,巷口不远处有人停了一下脚步,又走了。柱子耳朵动了动,棍“当”的点了一下地,没起身。阿魁朝巷口看了一眼,没出声。

      这天算是安稳的。告示还在,没被泼,夜里也没闹。孩子们吃饱一点,睡得沉一点。顾青在灶边写“今日记”,灯火把她眼皮映得发红,她写字的时候手指在颤,还强压住。

      她写完,抬头看了一圈小脸,轻轻说:“你们在这儿,就是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狗剩学着说。

      “我们的人。”阿桃也说。

      “我们的人。”二丫又轻轻说了一遍。

      柱子没说,只“嗯”了一声,棍握得更稳。

      沈砚吹了个口哨,笑:“行。先撑过今天。明天再想明天的法子。”

      阿魁站在门后,低声:“有我在。”

      火光一跳,又稳住了。

      ——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天气慢慢热了,院子里的破缸里水藻爬得更绿。小团子会走几步了,走不稳,跌在二丫怀里就笑。狗剩会在巷口认路,认得住哪个石缝里有白粉,哪个门槛是滑的,认得住哪条巷是通的,哪条是死的。他吆喝起来像个小大人:“今天三大一小!明天两个大两个小!后天两个半个——半个就是抱娃!”

      阿桃记账快了,板上那一小行一小行的勾勾,画得又细又直。她还在每个孩子名字后边画一个记号:小麻花辫的画个圈,耳朵上有小痣的画个点,鞋底是方头的画个方框,认人比认字还快。她每次把板子抱在怀里,心里都美滋滋——她觉得自己能帮上忙了。

      二丫会哄娃了,娃哭她能一口气“嗯嗯”三十下,孩子就不哭。她把自己的小辫子分给娃握着,娃就笑。

      柱子更稳。他看门的姿势像一根钉子,插在那里,谁看谁知道这根钉子拔不动。他不多话,却总在最要紧的时候“当”的一棍,让人心里一正。

      胡婆每天照例来两趟,嘴上骂骂咧咧,手上却给孩子们送盐、送菜叶,还时不时丢一把破簸箕过来:“捡米的时候筛一筛,省得砂子噎牙。”

      汤摊老头也来,给了个破勺,又给了把劈柴的钝斧:“小的别碰。大的轮着用。”

      也有脏水。人多了,嘴也多了。有人闲话说“这院子占着地方不交钱”,有人说“施粥的背后肯定有银子”,还有人悄悄说“孩子多了,迟早出事”。顾青听见,心里觉得凉,又把锅盖一揭,热气一冲,心里又暖一点。她不辩,低头把自己该做的做稳当。

      ——

      这天过午,天闷,云压得低。门口又来了三个人。不是先前那批,脸都新,做派却旧:眼睛先看门,脚先踩门槛,指腹白白的,鞋还是外八。一个看锅,一个看孩子,一个看墙角。最中间那个笑,笑得一口白牙,肩膀软,眼睛不软。

      “听说这儿有粥。”他笑,“我们家孩子也饿了,来舀一碗。”

      “你家孩子呢?”阿魁挡在门口。

      “就在后头。”那人往后指,手一划,划在门里,“你们先添,我拿回去。”

      “**孩子在这儿,孩子喝。**不在,就不喝。”沈砚把黑棍在指尖转了一圈,“还想让我们给你送上门?”

      笑脸一僵。另一个把脚往门槛一蹭,试□□不□□滑。柱子“当”的一棍点地,门槛“咚”的回了声。这回阿魁没动,眼睛冷冷盯着三个人,半步不退。

      顾青从灶后站起来,腿还是软,还是站了。她声音发紧:“只收孩子。只收孩子。你们要吃,去街口。这里不收。”

      三人对视一眼,笑了两声,退走。门口落下一点白粉,柱子拿手指一抹,抹灰泥里,冷声:“记脸。”

      “记脸。”阿魁说。

      “记脸。”顾青也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咬得很紧。

      ——

      越来越多的孩子涌进来。多到一锅粥不够,要两锅,第三锅还得添水。多到院子角落里也坐满,小的靠大的,大的靠墙,墙根都热。多到晚上睡觉的时候,稻草不够铺,几个大的把自己的那一层压薄了,给小的多铺一点。多到顾青在夜里看一圈,心里先慌,再硬把慌压下去。

      “青姐姐。”有个新来的小男孩端着碗,呆呆站在灶边,“姐姐,我们能留在这儿吗?我会劈柴。我会扫地。我不白吃。我不乱跑。我不抢。你不赶我,好不好?”

      他说到“好不好”的时候,嗓子一紧,脸憋红了,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又亮又乱,像是要掉下来。

      顾青把他抱了一下,手都在抖:“不赶。你们在这儿,就是我们的人。”

      那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肩膀一抽一抽,最后还是死命忍住了,抬手胡乱抹脸,抹了满手的灰——他怕弄脏了人家的衣裳。

      他身后站着一个更小的小女孩,脸被洗得通红,眼睛像两颗黑葡萄。她怯怯地把手伸出来,手心上起了好多小泡,像新长出来的鱼鳞:“姐姐,我会刷碗。你看,我刷得干净。你让我刷。我不白吃。”

      顾青接过她的小手看,轻轻吹了两口:“吃完再刷。先吃。”

      她说“先吃”的时候,自己鼻尖发酸,泪就要掉下来。她赶紧把脸偏过去,装作添柴,把眼泪抹在手背上。柴灰蹭了一手,反倒不那么酸了。

      ——

      钱,是跟不上人的。许叔打过来的红利,够紧着花几天,再紧也就紧出“两天半”。顾青不敢抬头看米袋,怕一抬头就看见底。她把账记在木板上,分得清一文两文,也分得清谁给了一根葱,谁送了一把盐。她一笔一划记“胡婆盐半碗”“老头姜片一小碟”,一笔一划记“今日新来五人”,一笔一划写“钱够两天半”。

      阿魁看了板子一眼,不安慰,也不吓唬,只说:“青青,做事。人来,就安排。大孩子学点活计,小孩子有人看着。门口有人看,灶边有人看,井口压石,门缝塞布。出了门按规矩走,回来的时候报个数。”

      “报数。”狗剩最爱这个,喊得响,“一!”

      “二。”阿桃跟着。

      “到位。”柱子不爱数,只爱这个词。

      “唔。”二丫一边哄娃一边“唔”。

      “唔。”小团子也跟着“唔”,一院子笑。

      沈砚把扇子夹在腋下,拍了拍黑棍,懒懒地说:“我去巷口转一圈。你们这边,不许只顾低头。抬头看路。”

      “抬头看路。”顾青重复,声音不大,却狠。

      ——

      又过了几天,天边几乎天天压着一层薄云。午后热,傍晚凉,夜里风从巷口钻进来,像猫爪子,挠在脖子上。

      晚上,孩子们围着火学“家”字。阿桃写了一个,写歪了,不像“家”,倒像一只乌龟。狗剩笑得直拍大腿:“这是一只龟!”阿桃羞得耳朵红,嘴里小声:“这是家。”

      顾青拿木炭,把“家”写得端端正正,弯下腰说:“家就是有屋,有人,有锅,有勺子,有你们。”

      “有我们。”狗剩大声。

      “有我们。”阿桃和二丫一起。

      “有我们。”柱子很轻。

      顾青“嗯”了一声,把那一口气摁住了,没让它往嗓子眼上冲。

      她不再动不动就哭了。她还是会在夜里难过,会忽然想起血腥的味道,会想起那句“走”,会想起挖土的手,指甲缝里全是土。她还是会在灶边坐上半夜,手心冷。可第二天,她能把锅先立起来,把勺子先擦干净,把孩子们的名字一个个记在心里。

      她开始会对人说“不行”,会在门口把大人挡住,会在里正面前把话说清楚,会在孩子面前笑。她还是怕,怕锅里没米,怕有人翻墙,怕孩子不见。她怕着,还是做。

      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来。一天又一天。门外的脚印一层又一层,旧的被新的踏在底下,像被一双一双小脚叠成的路。墙角被靠得亮,门槛被踩得发光。板子上“只收孩子”那五个字,被阿桃描了又描,越描越大,像要把这五个字钉进每个人的脑壳里。

      也有人趁乱想混。也有人继续在巷口看。也有人在街边说三道四。也有人打着“帮忙”的名义来打听。也有人夜里脚步轻轻,试门,试井口。柱子在门后,棍一点,狗剩在里头,拉十二遍门闩。阿魁在门边,沈砚在巷口——他们嘴里不说“怕”,手上把该做的都做了。胡婆在门外骂,汤摊老头在巷口吆喝,邻里两家肯代买盐菜。巷子里多了两声熟悉的咳嗽,像两堵旧墙靠过来,挡了一点风。

      夜深的时候,顾青会在灶边对着空院子低声说:“今天也撑过了。”她的手心这会儿暖了,脸却凉。她看着火星一点点灭了,默默在心里数:一、二、三……她数的不是勺子,也不是钱,是脸——一个、两个、三个……她怕自己忘了谁的样子。

      她把小本翻过来,在背面写:“今日:孩子多。人心稳一点。坏人退一点。规矩一条不变。我们的人,不丢。”

      火光灭了,巷口的风吹了一下,吹起门槛边一小点灰,落下去。门缝里那一点旧白粉痕也不显了,像被日子磨平了。可阿魁知道,沈砚也知道,顾青更知道——心没死,眼睛还在看。

      她把披风拉过肩,抱着小团子,靠在墙根闭了闭眼。她耳边都是孩子们匀的呼吸,像一口小小的河,慢慢往前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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