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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入不敷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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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得像扣了口锅。巷子里的风一股子湿冷,往人骨缝里钻。小院的门一推开,潮气就往外冒,灶里头第一锅粥正“咕嘟咕嘟”翻着,小白气直往顾青的眼睫上扑。
“先小的。”顾青把勺子递给狗剩,嗓子有点哑,还是把声音放稳,“排队,别挤,都能吃上。”
“听见没有?”狗剩学她腔调,努着嘴,“先小的!大的靠后!别挤,别挤!”
阿桃抱着小木板,手指头发抖,还是认真写:“喝了一碗我画一道勾。新来的先报个名字,或者说个好认的记号。”
二丫抱着小团子,靠在门槛,轻声哄:“快了,呐,快了。”
柱子把棍横在膝上,坐门里,眼珠子盯着门槛,闷声吐两个字:“到位。”
门口跪了七八个新来的,一眼看过去,都是泥点子似的小人。小胳膊小腿,全是旧伤结的硬痂,衣襟上打的补丁七歪八斜。
个头最高的那一个黑黑瘦瘦,衣襟内侧粗糙地绣着一个“林”字,针脚乱得像是他自己缝的。他嗓子发硬,咽了口唾沫:“我叫林狗子。我挑过水,没洒。我能干活,你要不要我?”
他旁边更瘦的男孩也急了,抢话又怯:“我、我会修筐,破的我绑,我绑得紧。不白吃。”
最后一个小姑娘拖着鞋走两步又缩回去,躲在狗子身后,攥着一只破木勺,像护着家当:“我不吵、不闹、不哭。姐姐……你要不要我?我可以不吃,给妹妹吃。”
“别说‘不吃’。”顾青把她轻轻拉出来,“**先吃。**吃饱了你再照顾妹妹。”
小姑娘“嗯”一声,眼泪“啪嗒”掉下来,手忙脚乱地把破勺塞回袖子,像怕丢脸。
狗子憋了憋,忽然脱口:“我不偷。”他说完自己也一愣,耳根子红了,“我娘说,偷了没法做人。姐姐,我不偷。”
“我记住了。”顾青点头,“你们在这儿,就是我们的人。”
门里一圈孩子“呼啦”往里让开一点,又一个个盯着锅。最前头的小男孩捧着个缺口碗,袖口起毛刺,手背全是小口子。他把碗端得直直的,眼睛不敢看人,就盯着勺子,嗓子像磨了沙:“姐姐,我……我不白吃。我会劈柴,我劈得快。你要不要我?”
他身后一个麻花辫小姑娘把手缩在袖子里,袖子里全是硬茧,声音小得像蚊子:“我会刷碗,刷得很干净。姐姐,你不要把我赶走。”
再往后,一个缺门牙的瘦小子半只脚伸进来又缩回去,眼睛湿湿的,不敢擦:“我跑得快,送信我送。你要不要我?”
更后面,一个耳朵上有小黑痣的孩子,背着比他人还大的包,肩膀勒出一圈红。他看一眼自己的包,又看一眼锅,嘴唇发白,硬是没开口,像怕一开口就显得自己“要东西”。
还有个瘦得像竹竿的男孩,脖子上围着条破布。见顾青看他,他立刻把破布往下扯,露出一片结痂的旧伤,急急说:“不是病,是摔的。我不脏,我——我能挑水!”
门口两张“新脸”比旁人高半头,挤在队伍里不出声,眼珠子不看锅,先看门,再看包,鞋外八,指腹白,脚尖爱蹭门槛。柱子眼皮一抬,棍“当”的点地,那两人的脚“哧”地缩回去,装作没事。
顾青把勺子舀满,先递给一个怀里抱着更小奶娃的小男孩:“你先,喂妹妹。”
小男孩接碗的手在抖,忙把碗端低,怕烫着,奶娃伸舌头去舔,又“咯咯”笑了一下。男孩眼眶红红,仰着脖子,不让泪掉,憋得脖子上一条青筋都立起来。
“青姐姐……”一个新来的细声问,“我们……我们人是不是太多了?会不会没我们的份?”
旁边另一个老实孩子赶紧扯他袖子:“别说这话,别惹人嫌。”
那句“会不会没我们的份”,像根细刺,从顾青耳朵钻进心里。她喉头像被卡了一下,鼻尖发酸。她把背挺直,往前一步:“都有。**你们在这儿,就是我们的人。**谁也不赶。”
一句话落地,院里像同时“呼”地出了一口气。麻花辫愣了下,眼睛慢慢亮,眼白里那一圈水光像被太阳一烤,化开了;缺牙小子“嘿”了一声,赶紧捂嘴;耳朵有小痣的孩子把包往身后拖,肩膀往下塌一点,像卸了半口气。竹竿男孩直直看她两秒,忽然把那条破布重新围上,像给自己留个体面。
第一锅下去得飞快。第二锅加水,汤摊老头把两片姜“啪嗒”扔进锅里,笑:“丢这个,暖胃,别闹肚子。”
胡婆拄着扫帚,嘴上骂,手却塞一小碗盐到灶边:“稀汤也得有味儿,娃吃了才有劲。”
偏就有不看脸色的。门口一个男人把碗往勺底下凑,嘴里叼根草,眼睛横着看:“我也是孩子舅。”
柱子棍尾“当”地一点,阿魁半步上前,扣住他手腕,往下一压,男人“啧”地蹲下去。沈砚靠在门框,扇子“啪”一合,斜眼:“舅回家当。**这儿是孩子的锅。**滚远点。”
男人骂两句,灰溜溜退。门口静了。孩子们看见“闹事的”被拎走,肩都放下一点,眼睛更黏锅了,像每一泡冒起来的泡都是一粒希望。
第三锅的时候,米袋底露出来。阿桃在板上画勾,画到这儿,手指一软,炭头在板上划出一道歪线,她红着脸赶紧抹了抹,装作镇定地喊下一位。她偷看顾青。顾青把锅底刮干净,给最靠里的那只碗添了半勺,抬眼对她笑:“画得清楚。”
缺牙小子端着碗,喝到最后一口,把碗舔得光光的,又不好意思,赶紧用袖子把碗口擦一下,小声:“我叫……我叫虎子,不叫‘缺牙’。”
阿桃“噗”地笑:“记‘虎’。”
“记‘虎’!”虎子当场把腰挺直,像被板上那一笔撑住了。
阴影里又探出两个小脑袋。一个眼角有颗小黑痣,另一个眉心有个小旋儿,头发乱得像鸟窝。黑痣先伸脚试门槛,又缩回去,眼神直黏顾青:“青姐姐,我识路。哪条巷能过,哪条巷会堵,我都记得。你要我吗?”
“你叫什么?”顾青问。
“……我叫路盼。”他说完自己也觉得怪,耳朵红,“是我娘起的,她盼我认得路。”
“那你就在阿桃边上,认人、认路。”顾青笑,“别挤。”
眉心旋儿扯了扯路盼的袖子,鼻音重:“我唱曲儿。跑堂时喊人快,嗓门亮。……我也能逗娃笑。”
“你喜欢唱什么?”
“‘小牛望月’。”他绷不住,哼了两句,声音细细的,门口几个最小的娃跟着笑。
顾青“噗”地笑:“好,吃完唱给妹妹们听。”
旋儿立刻挺胸:“那我多唱两遍。”
墙角蹲着个更小的女娃,扯着自己褪色的衣角,眼神直直黏在顾青脸上。她不叫,也不动,就是看。看久了,眼睛里那点亮光一明一灭的,像怕风吹灭了。
顾青不敢多看。她把勺子交给狗剩,自己往后退一步,靠灶站着,握着围裙的手一收再收,手心全是汗。她心里有根弦,被这些眼睛一下一下拨,疼,发酸,又被她死死按住。
门外巷口,三张新嘴在墙根嘀嘀咕咕:“小丫头片子装善人。”“背地里肯定有银子,谁家锅能天天滚?”“说不定收娃换钱呢。”
话不大,顺风。院里几个新来的最先慌。一个瘦男孩把袖口往下拉,遮住手腕上老伤,声音抖:“青姐姐,我不坏。我只想在这儿,有活干。你别因为他们的话不要我。”
扎短辫的女娃把自己的鞋往脚里塞了塞,鞋跟空得能塞两指头,她硬挤,挤完才敢抬头:“我不乱跑。我只想跟着你。你、你骂我也行,别让我走。”
顾青没看巷口,她看着两双要哭不敢哭的眼睛,一字一顿:“**我看你们,不看他们。**你们在这儿,就是我们的人。”
瘦男孩下巴抖了两下,猛地“嗯”一声。短辫女娃“唰”地擦眼泪,露出一截红红的眼皮,又死命把眼睛睁圆,像在跟谁较劲。
“谁爱嚼舌根就去衙门嚼。”沈砚扇子轻轻一敲门框,眯眼往外瞥,“**不对印,不认账。**谁嘴碎,我先记脸。”
里正的童子正好路过,看了一眼小板上的勾勾画画,点了点下巴:“白纸黑字就好。”说完走了,屁话也不多一个。
——
又过两天,粥更稀了。第一勺还能沾勺边,到第三勺简直就是热水。狗剩手腕抖,勺背稳不住。
“青姐姐……”阿桃低低叫,眼睛先红了,“再加水吗?”
顾青盯着锅边白花花的蒸气,嗓子像卡了,“……再加一点。”她知道“再加一点”是空话,能加的早加完了。
第二排的小孩看见粥稀,嘴唇一抖,赶紧把碗往后缩一点,像怕占了别人的份。有个小的直接把碗按在胸口,硬生生憋着不往前伸,眼睛死死盯着勺子,又慌又倔。
虎子端着碗,忽然把碗往一旁递:“这碗给小的,我等下一锅,我不急。”
“你也吃。”顾青把碗又推回来,“不吃,明天没劲干活。”
铁生把自己的碗往回抽一寸,咽了口唾沫,小声:“那我喝半碗。”
“不许说半碗。”顾青把勺子舀满,不给他退路,“你喝一碗。”
“我……我喝一碗。”铁生使劲点头,眼眶通红。
麻花辫抱着妹妹,悄悄挤到边上,小声像蚊子:“姐姐,我和妹妹一碗就够,真的够。”
“你们两碗。”顾青不讲理,“你们俩是两个人。”
小团子在二丫怀里“咿呀”叫两声,二丫哄,嗓子发哑:“快了,快了。”
粥一圈圈分下去,到了第三圈,几乎就是清汤。孩子们端着碗不敢抬头,低头喝,喉结一下一下滚,像吞苦药。有个瘦小男孩喝到一半,忽然把碗护在怀里,眼睛看灶、看门、又看顾青——一个意思:我们会不会被赶走?
“青姐姐……”路盼忍了很久,还是开口,“是不是我们太多了?要不我去门口站着,等人少一点我再进来,我不占地方。”
顾青喉咙一紧,压住声音:“**不站门口。你们在这儿,就是我们的人。**人多,人就挤一挤,不丢人。”
墙角那只半死的小麻雀今天没喘那么快,小个子孩子用手指蘸水喂它,喂到最后才偷偷问:“姐姐,粥这么稀,是不是……是不是没钱了?我能去找干柴,我可以多找一点。你不要说我没用。”
“你有用。”顾青摸他头,“**你们都不是没用的。**我们先把今天过过去。”
这一句落下,院里“唰”地安静。每个人都端着自己的那一碗,吞,咽,捂着不洒。那股“怕被丢”的气,一阵阵扑在顾青心口,尖得人发疼。
傍晚收锅,灶边空空,锅底刮得几乎见了铁青。阿桃把木板抱紧,像怕什么会飞走。狗剩把勺子平放桌上,手掌全是红印,硬是没叫疼。虎子端着空碗站了很久,忽然抬头:“青姐姐,我明天可以去挑水。我跑得快,挑两趟。”
顾青“嗯”了一声,又“嗯”了一声,第三声“嗯”含在喉咙里,化成一口热气,没敢吐出来。
——
夜里,风从巷口钻进来,猫叫一声,屋檐滴水。孩子们挤挤睡。麻花辫把妹妹脚塞进自己怀里;虎子抱着空碗,睡着了还咧嘴笑;耳朵有小痣的枕着小木板,梦里还在念“人、人、人”。二丫嗓子哑,抱着小团子打盹,小团子手还抓着她的辫子。狗剩梦里一惊,摸到阿桃脚边布巾,又塞回去。阿桃迷糊翻身,手还把炭条塞进布袋,像怕丢。
门口忽然“嘘——”一声,像猫叫,又像口哨。紧跟着墙影晃了一下,一只手影在门缝里晃两晃,轻轻敲了两下。最靠门的小男孩一下坐起,鞋也没穿,迷迷糊糊就要去开门:“哥哥——”
“别动。”柱子一把按住。阿魁已无声起身,手扣住门闩,眼神往沈砚一挑。沈砚朝额头点了一下,绕后墙,像一道影。外头脚步轻,试了下门,又往窗缝里探,指腹一抹,在窗根留下细细一条白粉。
“嘭!”沈砚从背巷抄回来,黑影一闪,拦那人喉下一挡,那人往后一仰,险躲,撒腿就跑。沈砚不追,捡起地上掉的半截白布和一小袋白粉,冷笑:“这手艺,还是滚回你娘那儿吃奶吧。”
阿魁开门半指缝,接过东西,关门,插闩。柱子“当”的点地,眼珠从门缝挪到窗缝,没松。
顾青背上一层汗,手心冰凉,抱着刚被按住的小男孩,嗓子哑得像冒烟:“以后夜里不许自己起身。要喝水叫人。有人叫你,**不许应。**就算真认识,叫暗号。”
小男孩抽抽搭搭:“我以为是哥哥……哥哥会来找我……”
“不是你哥哥。就算是你哥哥,他来了也要敲门,照我们说的敲法。”顾青把他抱得更紧,手还在抖。
“记号我记得。”小男孩猛点头,又缩进被窝。
沈砚把粉袋丢到火边,火星“噼啪”一跳,白粉烧成一缕淡烟。他眯眼:“盯上咱们的人,还在。记脸。”
顾青在心里应了一声:记脸——鞋外八,指腹白,门槛爱蹭。
这会儿角门“咚咚咚”三下。狗剩又要蹿,二丫按住他。柱子问:“谁?”
“里正街上的小童。送信。”门缝塞进一封油封的信,角印熟极了,小童“咚咚”跑远。
“许叔的信!”阿桃抱着小本跳过来,“青姐姐,快看!”
顾青拆封,纸上淡淡药香。她低头,一行行看,手心又出汗,心却一点点稳下来。
长歌启:
你说先在落脚的这城想法子,我赞成。钱这条路,不是一口吞下,是一口一口吃出来的。规矩要明白,账要白纸黑字,欠要有据,认印才算数。你写的法子不拗口,能用。先把眼前立住,别逞强。
银子我再拨一笔过去,先解当下。记住,钱是好东西,也是祸根,沾了别家的碗,早晚有人来敲门。到时候别慌,先把账摆出来,站得住。
长歌啊,你还年轻,不要让心里的阴影压断了你的路。你该往前走,就放手去闯;别老想着回头。你若能活得自在坦然,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许某叩(角印)
顾青看完,没有立刻哭。她“呼”地吐口气,眼里那股慌像被风从背后吹了一下,散了一点。她把信合上,平平放膝上,指腹摸角印,点头:“我明白了。”
“写啥?”狗剩伸脖子。
“写让我别回头。”顾青笑一下,眼圈又红,“让我往前走。”
“青姐姐,你别回头。”阿桃小声跟着说,眼睛亮亮的。
顾青把信夹进小盒,把角印用布包好,压在盒底,对所有孩子说:“夜里不单起不单出。有人敲门,我怎么敲,你们就怎么认。白天不许一个人往外跑,买东西有人带着去。记住了?”
“记住了!”一片轻声,像小鸡叫,又整齐得可爱。
她转过脸,对阿魁:“**明天先去看看地方。**不做,先看。”
阿魁“嗯”:“我天没亮去城西绕一圈。”
“沈砚,”顾青看向门框那边,“你别到处嚷嚷。”
“我嚷也嚷好话。”沈砚把扇子一合,嘴角一挑,“我去把嘴碎的几张嘴盯住,免得他们半夜来敲你门。”
——
第二天一早,雾糊住巷口。顾青把角印用布包好,塞小盒底,系了两道,准备出门去看一圈地方。她刚把门闩拔起半寸,身后“刷”地站起一片声音。
“青姐姐,你去哪里?”阿桃最快,眼睛圆圆。
“我去看看。”顾青尽量笑得真,“看一眼就回来。”
“快吗?”二丫抱着小团子,脑袋也凑过来,“你会不会走很久?”
“不会。”顾青摇头,“我走一小会儿就回来。你们在家,不单出,不单去。”
院里不约而同“唰”地靠门口一尺远,谁都没往前跨那一步,可谁都把眼睛送到门缝里。虎子抱着空碗,像抱护身符;路盼站得笔直,手指紧捏裤缝;铁生咬牙,不说话;麻花辫把妹妹抱得更紧,妹妹小手伸出来抓空气,抓不到,往回缩,又伸,眼睛也看着门。
最小的女娃轻轻扯顾青衣角,声音轻得像风:“青姐姐,你……你会回来吗?”
“我会。”顾青蹲下,和她对视,“我去看一眼,不多看。我一回头就能看见你们。我不走远。”
“那你回来要敲三下。”狗剩忽然插嘴,装严肃,“咚咚咚,这样我们就知道是你。”
“好。”顾青点头,“我回来敲三下。”
“要是有人学你敲呢?”沈砚靠门框上,笑得欠打。
“那我敲两下,停一下,再敲一下。”顾青回他一句,转头对孩子们,“记住了?”
“记住了!”稀稀拉拉一片应声。
柱子已把棍横到门口,整个人像一扇门。阿魁站门侧,盯巷口,像看风向:“我送你一段。”
“不用。”顾青摇头,“**你守门。**我看一眼就回。”
她把门推开一条缝,风一下子从缝里钻进来,屋里火光“啵”地跳一下。顾青刚跨出去半步,背后那片“沙沙”又响——整个院子的人都往前挪了半寸,却又硬生生停住,像有人在空气里画了道线,谁都不敢踩。
顾青回头一看——一双双眼睛,黏在她身上。大的把背挺直,小的把手藏在袖子里,最小的直接把脸贴在柱子的大腿边往外探。每一双眼睛里都是一个意思:你去吧,但你一定要回来。
她喉咙“咯噔”一下,把那口酸硬生生咽下,笑:“我去看粥锅——**看别人的锅。**看完就回来,看我们的锅。”
“你快点。”麻花辫说完又补一句,“我不是催你,我就是……我害怕。”
“我也害怕。”顾青很老实,“**我也怕。**所以我快点。”
她迈出去那一步,走得极慢。门在身后“咔嗒”一声合上,院里呼吸一下子大了起来,像每个人都把憋住的气这才吐出来。
门外巷子雾更重,风更冷。顾青回头看一眼关着的门,门上那道新拴的木条还发着浅亮。她在心里说:我去看一眼。我一定回来。
——
顾青走到巷口,停了停,再回望一眼。阿魁没跟出来。沈砚在转角影子里,半眯着眼盯着街对面那几个闲汉。那几张嘴见她出门,故意把话抬高:“装的,一肚子坏水。”“你们看着,明儿就拿孩子换钱。”“嘿,丫头片子也敢管这么多命?”
顾青没理,快步走过,心口却凉了一寸。她知道,这些嘴是故意丢石头,看她会不会乱。
她走到城西的一个巷角,远远看了一处空铺。她没靠近,只在对面站了会儿,默默记路,记门面宽窄,记早上来往的人流。她从衣襟里掏出小木片,歪歪扭扭写了几笔——不是要立刻做什么,只是先看。
风一吹,眼泪被吹出来了。她抬手抹了抹,吸一口凉气,把眼泪又憋回去。
“要活,就得先把这一口立住。”她在心里说。
——
回到院门口,她敲了两下,停一下,再敲一下。
门内一片“唰”的脚步声,狗剩在里头数:“两下,停一下,一下——是青姐姐!”
门闩一提,门缝开了,几十双眼睛先挤出来,再是几十张脸。顾青一迈进门,那一圈孩子像潮一样又退回去,谁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谁都在看她……看她是不是笑,看她的手是不是空的,看她有没有因为“粥稀”而发火。
“我回来了。”顾青说。
“回来了。”阿桃接,眼睛里亮得像两灯泡。
“回来了。”二丫轻声,嗓子还是哑的。
“回来了。”虎子把空碗抱紧了点,像抱着一个承诺。
顾青把小木片收进衣襟,抬头环顾一圈,喉咙紧得要命,却笑了一下:“今天照旧——先小的。”
她走去灶边,把锅盖揭开,只剩下薄薄一层热气。她吸一口气,把锅底刮干净,抬勺:“一人一碗。谁也不许说‘半碗’。”
院里,应声一片“嗯”。有眼泪滚出来,也有鼻涕吸回去。孩子们端碗的手都在抖,却把碗端得比谁都稳。
——
夜更深。巷角的风小了一些。门槛边那道白粉痕被柱子抹掉了,可再看还是像有一点点影子在。
“他们没走。”沈砚在暗处轻声,“盯着咱们的人,还在。”
“记脸。”阿魁低低地应。
顾青看着火光,眼前忽然一晃,像看见岑野拎着一只兔子,从林子里走出来,耳尖红红的,嘴笨笨地找话说。她鼻子一酸,心口像被捏了一把,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赶紧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没让孩子看见。
“青青。”阿魁在她身后,没伸手,也没说宽心话,只一句:“我在。”
“我知道。”她闷声,“我会想法子的。”
她把小木板翻过来,在背面又加四个字:先立一口。
她盯着这四个字,手不抖了。她对自己很轻很轻地说:“不急。下一步,慢慢走。”
火星一点点熄,院子里呼吸轻细均匀。门后两道影子,一高一瘦,还没睡。远处一截短短的口哨,起了,又收住。沈砚抬眼,冷声:“来吧。你敢进来一步,我就折你一根指头。”
风把里正的小告示贴得更紧,纸角“叽呀”一声,又安稳下去。门内,孩子们蜷成一堆,睡得不安稳,手却互相拉着,不松。
顾青把角印再按紧一点,像按住一颗心,缓慢却有力。她没有再哭,她把那股哭意塞进“先立一口”这四个字里,压住,不让它往外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