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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侍药房求生指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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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药房那扇破木门在风中不断开合,不间断发出吱呀声。
 
 玉都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大门上,几个破败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着,把她看得都快抑郁了。
 
 “这屋子看着像是闹过鬼。”
 
 她侧目看向老管事:“偷偷告诉我,这里死过几个?”
 
 老管事尴尬地笑道:“玉管事说笑了,鬼也不往这儿跑啊。”
 
 玉都表示认同:“那确实,鬼也嫌寒颤。”
 
 老管事费力地推开咿呀作响的大门,引她走进里院。
 
 一股陈年霉烂的药味扑面而来,呛得玉都立刻抬袖掩住口鼻。
 
 “这三间连着的屋子,便是您往后掌事的家当了……”
 
 玉都龇牙:“就这?”
 
 看她脸色不好,老管事连忙补充:“我领你进去瞧瞧吧,外头看着破,里头……里头未必呢。”
 
 嗯,确实未必。
 
 里头更破。
 
 两人刚跨过门槛,几只灰鼠从桌下蹿过,板凳是三缺一的,床是塌了一半的。
 
 这任谁来了不说一声天崩开局。
 
 玉都看得目瞪口呆。
 
 老管事慌急慌忙递来钥匙:“胡大人吩咐过,这侍药房以后就是玉管事所管,管事可随意拾掇这院子……”
 
 玉都踢开脚边半截老鼠尾巴:“这还有改造的余地吗?乱葬岗都比这儿齐整,耗子打洞都嫌寒碜。”
 
 老管事干瘪的脸上挤出讪笑:“其实去年修缮过的,只是……因这上一任管事陈吾入狱了,很久没有回来,后面无人住才这样,我这就走了,若将来要事,玉管事只管吩咐我一声。”
 
 玉都一脸认真地看进他眼里:“我现在就有事吩咐你。”
 
 “什么?”
 
 “给我拿些钱来用用。”
 
 老管事脸色一绿:“这个不在吩咐我的范围内呢,啊呀,马上要下雨了,家里衣服还没有收呢,我先走了。”
 
 玉都气急败坏:“你这老头没格局。”
 
 算了,她还是先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住人再说吧。
 
 绕着那三间漏风的平房慢慢走了两圈,最后停在西侧那面塌了半边的土墙前。
 
 墙塌出一个豁口,正好能望见隔壁的后院。
 
 那可真是好气派的家宅。
 
 两座院子一对比,显得泾渭分明。
 
 其实,两家相隔的距离正好容一人通过。
 
 她不由地琢磨:“这墙要是全拆了,视野该有多大。”
 
 越想,眼前这堵墙就越是碍事。
 
 玉都转身从廊下抄起一把斧头,抡起来就砍向土墙。
 
 斧头陷进墙里,震得她虎口发麻。
 
 她踮起脚,从豁口望出去。
 
 一个小麦肤色的高挑美人,正闲闲地挂在隔壁树的枝桠上,嘴里嗑着瓜子。
 
 一身飒爽骑装勾勒出她高挑的身形,发间那枚红玉金簪随动作轻轻晃动,很是灵动。
 
 她像是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蓦地回头,目光不偏不倚地撞上趴在墙口的玉都。
 
 “侍药房新来的啊?”
 
 “啊对,我是你隔壁才搬来的邻居。”
 
 碎砖硌得玉都下巴生疼,她刚想往前再挪一寸,三粒瓜子就已破空袭来。
 
 第一粒削断她鬓边碎发。
 
 第二粒擦着她鼻子飞过去。
 
 第三粒精准地钉在她攀墙的指尖前,惊得她一下缩回手。
 
 “瓜子是陈年的,发霉了,别吃,吃了得病。”
 
 翠泷微微一怔,随即笑开:“哦,谢谢提醒……我叫翠泷,你叫什么?”
 
 “你管我叫什么呢,别耽误我拆墙。”
 
 玉都手下斧头抡得越发狠了。
 
 “耗子偷油还知道抹嘴呢,你倒好,拆我们将军府的墙补你家侍药房的窟窿,还拆得这般心安理得?”
 
 玉都将斧头往墙根一砸:“我不白拿你家的墙,我也给你备了礼。”
 
 从怀里摸出块东西抛去。
 
 翠泷凌空截住,竟然是一包糖,指尖刮下一点糖霜,凑近鼻尖轻嗅,随即笑出了一对虎牙:“砒霜味的糖?你想毒死我不成?”
 
 玉都面上写满无辜:“我真不知道,刚从耗子窝里掏出来的,谁晓得会有毒。”
 
 刹那,一道黑影猝然掠过墙头。
 
 通体漆黑的隼疾冲而下,直扑玉都。
 
 玉都抄起手边斧头横挡身前。
 
 翠泷吹出一声短促的口哨。
 
 那黑隼闻声收势,稳稳落回她肩头。
 
 “别咬她。”翠泷轻抚隼羽:“这个,我得留着慢慢玩。”
 
 正说着,土墙又塌了半边。
 
 尘埃未定,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冷冽的询问:“翠泷,你在跟谁说话?”
 
 翠泷拎着玉都的后颈,将她一把掼到李秋宰面前。
 
 “大人来得正好,我要告发有人胆大包天,在拆我们家的墙。”
 
 李秋宰逆光而立。
 
 他面色沉郁,薄唇紧抿,腰间革带紧束,勒出窄而利的线条。
 
 那腰身劲瘦如弓,隐含着蓄势待发的张力,在腰窝处恰到好处凹陷进去,实在诱人。
 
 玉都直勾勾钉在那段腰身上,满脑子只剩下最原始的惊叹。
 
 “好腰。”
 
 “看够了?”男人的嗓音泠冽,几缕未束的墨发垂落额际,发梢还沾着未化的雪,更添几分寒冽。
 
 他的面容并非世俗意义上的俊美,却像最烈的烧酒,入口辛辣,穿喉灼心,后劲十足。
 
 分明该畏惧的,可玉都竟莫名生出一股冲动,想碰一碰他眼尾那道旧疤。
 
 当然还没有实现,就被李秋宰质问:“你为何拆我家院墙?”
 
 玉都嘴一咧:“我实是一片好心,你家这墙既挡光又漏风,拆了是替你省下修缮钱。再说,我听闻你在青州救灾,把家底都赔尽了,应该是没钱请匠人才对……”
 
 真是字字往痛处戳。
 
 李秋宰眼底寒意骤深:“再多说一个字,你的舌头,就别想要了。”
 
 玉都如泥鳅般倏地滑出三步远:“要的要的,口条还得留着吃饭呢。”
 
 身后残墙应声倒地,算是彻底塌成废墟。
 
 李秋宰看都未看那堆砖石,目光沉沉:“七日之内,若不能复原如初,我就将你砌进墙里。”
 
 略顿,他侧首吩咐:“还有些赔偿要算清楚,翠泷,取算盘来。”
 
 玉都脚尖刚转向后门。
 
 翠珑的算盘就贴上了她的后腰:“想跑?墙砖钱、糯米浆钱、工匠的茶水钱……”
 
 算珠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还得加上大人被你气裂旧伤的膏药钱,看在我们一见如故的份上,我给你抹个零,赔三十两便好。”
 
 玉都顿时炸了:“你怎么不去大街上抢?!”
 
 翠泷一脸坦然:“满大街的人,又没无耻到薅将军府的墙去补自家窟窿的,我们没重罚,已是仁慈。”
 
 “你们这就是讹诈,我跟你说,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
 
 李秋宰的刀鞘已挑上她的后领:“你确定没有?”
 
 玉都瞬间变脸:“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嘛……”
 
 “慢走,不送。”
 
 玉都整个人像破麻袋般被甩向自家院子。
 
 翠泷转身时,笑盈盈地补了一句:“明天记得来砌墙哦。”
 
 玉都顶着满头的墙灰跳脚。
 
 “修墙要三十两,胡北年给的安家费才五两……这剧情怎么看都不对啊,我难道不该是救了皇上、立马被看上封妃?再不济总该升官发财赐美男老公才对……”
 
 这上任第一天,油水没捞着,尽在苦水里泡着了。
 
 回到东屋。
 
 越想越气,越气越睡不着。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窸窣。
 
 她拎起灯笼推门去看,阶前积雪中拱起个冰坨子。
 
 凑近一照,竟是个美人,还含糊说着:“少爷……等我……回家……”
 
 看她唇色青紫,怕她冻死,玉都解下斗篷裹住她。
 
 美人却突然起了应激反应,攥住她的袖口,咳出一团血:“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我新来的。”
 
 玉都嘟囔着,拽起美人的脚踝往屋里拖:“你可别死我这门口,我穷得连裹尸布都买不起。”
 
 “都怪胡北年,骗我来说有编制,结果呢?破屋烂瓦,恶邻讹钱,现在倒好,还送来个将死的……”
 
 带她回了屋之后,玉都从药匣中抓了把药粉撒上去:“等你醒了,这药钱你得给我。”
 
 见她仍昏迷不醒,玉都以为她是冻狠了,将炭盆挪近。
 
 火光映亮美人的脸,标准的江南骨相,眉眼如烟雨朦胧。
 
 虽面色青白,鼻尖还冻出了红痕,却掩不住那副被水乡沁润过的温润模样。
 
 玉都咂咂嘴,打量着她:“应当能卖个好价钱。”
 
 美人眼睫轻轻颤动,而后睁开双眼,气若游丝地说:“我这残破身子不值得浪费药材了,这里竟来了新人,可怎么会是个女人?”
 
 “哦,你说这个啊。”玉都撇撇嘴,“是胡北年让我来的,说实在的,我也不愿来,这地方实在太破。”
 
 听到“胡北年”三个字,美人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胡北年……是胡家长公子……”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玉都的手腕,声音急促,哀求道:“求求你,救救我们少爷!”
 
 “哎哎,松手松手。”玉都吃痛:“救人可以,但我出诊费可不低……”
 
 “你要什么尽管拿去。”美人毫不犹豫一把扯开衣襟,拽下颈间一枚玉佩塞过来:“这个,你也拿去。”
 
 玉都“手滑”一下接住玉佩,就着光仔细端详,想着这应该够赔那堵墙了。
 
 思忖间,美人翻身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地面上。
 
 玉都连忙拽起她:“别磕了!这地本来就不结实,再磕坏又得花钱修!”
 
 “只要能救少爷。”美人泪眼婆娑:“碧青这条命,以后就是管事的。”
 
 “碧青?你叫碧青啊……这名字真好听。”玉都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等等,你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要我救的究竟是谁?谁是你家少爷?”
 
 “侍药房的上任管事陈吾……就是我的少爷。”
 
 提到自己的少爷,碧青剧烈咳嗽起来,她猛地捂住嘴,却仍有血珠从指缝间渗出。
 
 玉都不由皱紧了眉:“你说的,难道是那个正在吃牢饭的陈吾?他倒好,端上公家饭碗了,留我在这漏风漏雨的破屋里替他看门。”
 
 碧青心急如焚:“他是被冤枉的。”
 
 “听着像是有内情,那你仔细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碧青似是想起来什么,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十多年前,沧州境内山寨横行,作乱不断,朝廷命我家老爷领兵剿匪,谁知,匪没剿尽,陈家却先遭了灭顶之灾。”
 
 “那些人屠了陈家满门,只有我,少爷,还有老夫人侥幸活了下来,如今,他算是陈家最后的血脉了。”
 
 她缓了口气,继续道:“周家家主与我们老爷曾是同窗,出事之后,周家派人接走了我们,表面上说是收留,实则从未善待,羞辱、苛待,是家常便饭。”
 
 “那日周家大少爷酒后溺亡在井中,那口井离我们住处最近,他们便一口咬定是少爷害了他。”
 
 “可是他们始终找不到证据,也不问青红皂白,就强行将少爷打入大牢,企图屈打成招,如今案子尚未审定,若能找到人救他,一定还能救出来的。”
 
 听完后玉都直摆手,把玉佩往她手上塞。
 
 “我管不了这事,那什么,玉佩还给你好了。”
 
 开玩笑,她可不想自寻烦恼。
 
 碧青拽住她的手臂,哀声道:“管事,我求救无门,才找到这里,如果管事不肯相救,那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别死我家。”
 
 玉都倒退两步。
 
 碧青似下定决心,随后一头撞向炭盆。
 
 炭盆里爆出火星。
 
 好在玉都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救,我救就是了,你别激动。”
 
 此时,李秋宰院中传来练剑的动静。
 
 玉都想着,如果救下陈吾,说不定能和自己一起对抗李大魔头,反正总比自己单打独斗强。
 
 转念一想,她心中有了插手的想法,便拿乔问:“我不救没有用的人,你们少爷会些什么?”
 
 碧青不禁喜极而泣:“少爷有一手绝妙的医术,我们过去常常以此谋生。”
 
 玉都看向窗外:“到了早上,我们一道去牢里看看他。”
 
 碧青面色踌躇:“可是,周家插手此案,我们是见不了他的。”
 
 玉都不以为意地耸肩:“牢狱里那么多犯人,我们不说,他哪里知道是谁。”
 
 碧青顿时两眼一亮:“是啊,我早该想到才是。”
 
 ……
 
 天刚亮,两人便一前一后摸到了牢狱外。
 
 玉都拎起裙摆,低头钻过铁栅栏。
 
 碧青头回来这种地方,难免紧张,不小心肩头撞上石柱。
 
 手中的食盒盖子弹开,一只油亮的猪蹄骨碌碌滚出去,正停在狱卒脚下。
 
 那狱卒立刻上前拦住,粗声喝道:“干什么的?”
 
 “官爷行行好……”
 
 碧青细声说着,紧张地递上食盒。
 
 玉都趁机一步上前,将碧青之前给自己的一锭银子塞进狱卒手里,压低声音道:“请爷爷喝杯水酒,行个方便,我们就看个熟人,很快出来。”
 
 狱卒掂了掂银子,脸色稍缓:“算你识相,自己进去找,别待太久。”
 
 玉都连声应下,拽着碧青迅速闪入阴暗的廊道深处。
 
 碧青一间间牢房找过去。
 
 直到最里间,她一下拉住玉都的衣袖,声音发颤:“是少爷……”
 
 消瘦不堪的男人躺在霉烂的草席上,琵琶骨被铁链穿透,随着他轻微的咳嗽而颤动。
 
 玉都举着蜡烛凑近铁栏,滚烫的烛油滴落,正落在他散开的衣襟上。
 
 她举烛的手不由一颤。
 
 好浓烈慑人的一张脸。
 
 烛光下,他眼尾那抹被病气熏染的薄红,洇出胭脂色。
 
 散乱的乌发间,一截雪白后颈若隐若现,就算身处牢狱,也压不住他骨子里透出的妖异。
 
 明明那样支离破碎,可却浑身都透着一股颓靡的艳色,像极了古画里专吸书生精血的艳鬼。
 
 玉都不自觉又朝他凑近半寸。
 
 跃动的火光落入他眼瞳深处,竟映出几分琥珀色。
 
 “少爷……”碧青掏出帕子想替他擦拭血污,目光先被他腕骨上的伤痕刺得眼眶通红。
 
 骤然间,玉都腕上一阵痛。
 
 陈吾的手指死死扣住她,因用力过度,囚衣领口滑落,露出底下斑驳交错的血痕。
 
 碧青慌忙去掰他的手指:“少爷快松手!这是来救我们的玉管事!”
 
 他的手指这才缓缓松开,随即便是一阵咳嗽,血点子溅在墙壁上。
 
 玉都顺势望去,才发觉墙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划痕,竟是一张张药方。
 
 “你在牢里还给人看病?”
 
 “将死之人,权当给自己积点阴德……”
 
 他头一偏,又呕出一口血,瞬间染透了碧青刚为他铺开的绣帕。
 
 碧青跪坐在草席边,泪水无声滴落:“少爷,我们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狱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玉都迅速捏开陈吾的嘴唇,塞进一颗药丸:“这药能吊住你的命。听着,你若敢死,我就把碧青许给东市杀猪的。”
 
 陈吾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铁链随之哗啦作响。
 
 “你我非亲非故,何必来蹚这浑水。”
 
 他别过脸,唇边一道血痕蜿蜒流过下颌:“走吧,别来救我,我不想再害死任何人。”
 
 “这浑水蹚都蹚了,你还说这些。”
 
 玉都一把拽起碧青,朝外退去,临走前不忘将一个油纸包甩进他怀里:“里面有糕点,你给我吃好喝好,时间紧,我们先走了!”
 
 碧青踉跄着回头,最后一眼瞥见陈吾打开了纸包,沾了一点糖粉放进嘴里,好似心中已有了微弱的生存欲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