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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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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风雪更急。谢怀安离去后,殿内残留的那点暖意迅速被无边的冷寂吞噬。兰烬独坐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枚冰冷的黄铜钥匙,柳文正的阴影与“旧主”的警告在脑中交织,令他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

      殿内的烛火忽然无风自动,剧烈地摇曳了一下。

      兰烬猛地抬头,眸光锐利如箭,射向寝殿内侧那片被屏风隔开的阴影处。

      “谁?”他声音冰冷,带着戒备。

      一阵极轻的、几乎与风雪融为一体的脚步声从屏风后传来。玄色的衣角率先映入眼帘,随即,君妄的身影缓缓步出。他未着亲王冠服,只一身简单的墨色常服,墨发微湿,肩头还落着未拂尽的雪沫,像是刚从外面的风雪里闯进来。脸上没有了白日里的阴鸷疯狂,也没有了昨夜放置灯玉时的偏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与一种小心翼翼的……脆弱。

      “哥哥……”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停在几步开外,不敢再靠近,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外面风雪大,我担心……担心你殿里的炭火不够旺。”

      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兰烬的轮廓,在触及他苍白脸色和眼底青影时,心脏像是被狠狠揪紧,痛楚清晰写在脸上。

      兰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中冷笑。担心炭火?这借口未免太过拙劣。

      见他不语,君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他急忙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素白丝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向前递了递。

      “哥哥,你……你还记得这个吗?”他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希冀。

      兰烬目光扫过那方丝帕,没有动。

      君妄只好自己极轻、极缓地揭开丝帕。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几块看起来有些粗糙、甚至边缘有些焦糊的……梅花形状的糖饼。与谢怀安带来的精致点心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我……我试着做的。”君妄耳根泛红,眼神躲闪,不敢看兰烬的眼睛,“小时候……你带我偷溜出宫,在西市那个老婆婆的摊子上买过……你说,那是你吃过最甜的糖饼。”

      他记得。

      兰烬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那么久远、连他自己都几乎遗忘的琐事,君妄竟然还记得?而且……他亲手做了?看着那几块卖相凄惨的糖饼,兰烬几乎能想象出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亲王,在厨房里是如何手忙脚乱、弄得一身狼狈。

      “我知道做得不好……”君妄见他不语,语气愈发低落,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要哭出来,“比不上御膳房的点心,也比不上谢怀安带来的那些……可是……可是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说出后面的话,只是固执地举着那几块糖饼,像个做错了事、拼命想弥补却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

      殿内只剩下风雪呼啸的声音。

      兰烬看着他这副模样,看着他被炭火或许烫红的手指,看着他眼底那毫不作伪的卑微和痛苦,心中那片坚冰,竟真的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恨意依旧汹涌,理智仍在叫嚣着这是陷阱,可某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情绪,却悄然涌动。

      他极缓地、极缓地伸出手,没有去接那整包糖饼,而是用指尖,拈起了其中一块看起来稍微顺眼一点的。

      然后,在君妄骤然亮起、几乎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将那块糖饼,送到了唇边,极小地,咬了一口。

      糖饼入口,味道……其实并不算好。糖浆熬得有些过火,带着淡淡的焦苦味,面皮也有些硬。但那股笨拙的、纯粹的甜意,却异常鲜明,与他白日饮下的汤药之苦、与怀中钥匙的冰冷、与这周遭的阴谋算计,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他细细地咀嚼着,没有立刻咽下。

      君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连呼吸都屏住了,紧张得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良久,兰烬才咽下那口糖饼,抬起眼,迎上君妄那双充满了卑微期待的眼眸。

      “太甜了。”他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君妄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宣判了死刑,连肩膀都垮了下来。

      “……而且,有点焦。”兰烬补充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君妄猛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却见兰烬并没有将剩下的糖饼扔掉,而是又低头,就着那个牙印,再次小小地咬了一口。

      他没有说“好吃”,也没有露出任何类似愉悦的表情。

      但这默许的、第二次的品尝,对于君妄而言,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他心神剧震!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与狂喜的洪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让他眼眶瞬间通红!

      “哥哥……”他哽咽着,向前踉跄一步,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跪下去,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是……可是我……”

      他语无伦次,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混合着所有的悔恨、痛苦和失而复得的卑微欣喜。

      兰烬静静地看着他哭,看着这个在外人面前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亲王,此刻在自己面前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他没有安慰,也没有推开。

      只是在那盏摇曳的烛火下,默默地,将手中那块卖相不佳、味道也算不上好的糖饼,一口,一口,慢慢地吃完了。

      风雪拍打着窗棂。

      殿内,一个在无声地流泪忏悔。
      另一个,在沉默地品尝着这份掺杂了太多复杂滋味的、迟来的“甜”。

      这或许不是糖。
      是毒药,是穿肠的刃。
      但在此刻,它却成了黑暗中,唯一一点真实可触的、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扭曲而脆弱的联结。2

      那几块糖饼,几乎耗尽了君妄生平所有的勇气和笨拙。他躲在王府厨房的角落里,面对着从未接触过的面粉和糖浆,像个最愚蠢的学徒,烫红了手,熏黑了脸,才勉强做出那几个歪歪扭扭、焦黑参半的“成品”。每一个步骤,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多年前那个雪夜,哥哥牵着他的手,站在西市那个冒着香甜热气的摊子前,将唯一一块铜板换来的糖饼掰开大半,塞进他手里的模样。

      那是他贫瘠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真实而滚烫的甜。

      当他看到兰烬没有像对待其他珍宝那样将糖饼拂落在地,而是沉默地、一口口吃下去时,巨大的狂喜和灭顶的心酸几乎将他撕裂。哥哥没有原谅他,他知道。但那默许的品尝,像是一道微光,照进了他早已一片荒芜、只剩偏执和绝望的心狱。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从兰烬的偏殿里出来,脸上的泪痕被寒风一吹,刀割似的疼,心里却烧着一把既痛又痒的火。哥哥肯吃他做的东西了……是不是……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有一点点机会?

      这份卑微的欣喜,在他回到瑞王府,踏入书房密室的瞬间,被彻底冻结。

      荣亲王君玄负手立在密室中央,背对着他,周身散发着比窗外风雪更冷的寒意。

      “玩够了?”君玄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君妄瞬间汗毛倒竖。

      “父王……”君妄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为了个男人,深夜潜入宫中,亲自下厨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君玄缓缓转身,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如刀,刮在君妄脸上,“妄儿,你太让本王失望了。你的软弱和优柔寡断,会毁了我们多年的大计!”

      “我没有!”君妄急切地辩解,眼底却闪过一丝心虚,“我只是……只是想稳住他!柳文正那条老狐狸也在打他的主意,我不能……”

      “稳住他?”君玄嗤笑一声,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掷到他脚下,“你看看这是什么!”

      君妄弯腰拾起,快速浏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信上是安插在靖安侯府的暗桩回报,详细记录了兰烬今日“独自散步”至废园,以及在假山石上留下不明标记的举动!

      “他根本从未信过你!他一直在暗中动作!”君玄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而你,却还在做着那些儿女情长的痴梦!你以为你送几块破糖饼,就能让他回心转意,忘记药引之事,忘记你和你父皇、母后(或指皇后)对他做的一切?!”

      “我……”君妄捏着那封密信,指节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慌和被背叛的刺痛感再次攫住了他。哥哥……果然从未停止过反抗。白日的顺从,夜里的沉默,甚至吃下那糖饼……难道也都是演戏?都是为了麻痹他?

      “北境的消息已经安排妥当,靖安侯‘伤重不治’的军报,三日内必抵京城。”君玄的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感情,“届时,兰烬心神俱损,正是取引的最佳时机。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若再因你的心软而误事……”

      君玄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

      君妄僵在原地,手中的密信仿佛有千斤重。一边是父王冷酷的命令和皇权倾轧下他必须承担的“责任”,另一边是兰烬那双沉寂的、仿佛能看透他所有虚伪的眼眸,和那一点点刚刚燃起的、微弱得可怜的希望火光。

      “收起你那些无用的眼泪和幻想。”君玄走到他面前,冰冷的手指抬起他的下颌,逼他直视自己,“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要的是什么。等大事已成,你想要什么样的兰烬没有?一个听话的、眼里心里只有你的‘哥哥’,不比现在这个满心算计、时刻想着逃离的强上百倍?”

      听话的……眼里心里只有他的哥哥……

      这个诱惑如同恶魔的低语,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盘旋。是啊,如果哥哥能忘记一切,只依赖他,只看着他……那该多好……

      一种更加阴暗、更加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从绝望的土壤里滋生出来。

      他看着父王冰冷而笃定的眼神,想起兰烬暗中留下的标记,想起那可能存在的、他不知道的联络人……恐慌和占有欲最终压倒了一切。

      他眼底最后一点挣扎的光芒熄灭了,被一种麻木的、孤注一掷的狠厉所取代。

      “……儿臣,明白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而嘶哑,没有任何情绪,“三日后……绝不会再让父王失望。”

      他会得到哥哥的。

      无论用什么方法。

      哪怕……是亲手碾碎他所有的骄傲和反抗,将他变成一具只能依附自己而生的、美丽的傀儡。

      君玄满意地松开了手。

      君妄缓缓抬起头,望向密室窗外无边的黑夜,眼神空洞,深处却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烈焰。

      那一点点糖饼带来的虚假甜意,早已在残酷的现实和更黑暗的选择面前,消散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即将到来的、血色的终局。

      ……

      殿内烛火昏黄,将那枚样式古旧的黄铜钥匙映照得泛着冷硬的光泽。兰烬指腹反复摩挲着钥匙上细微的刻痕,试图从中解读出更多信息。“旧主”……这背后代表的势力是友是敌?这把钥匙,又能开启怎样的秘密?

      风雪声似乎小了些,但另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却更沉重地笼罩下来。他知道,自己白日里在废园留下的标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必然已引起暗处眼线的注意。风险与机遇并存,他必须加快动作。

      “咳咳……”喉间的腥甜感再次涌上,他掩唇低咳,脸色愈发苍白。这具身体,不知还能支撑他走多远。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规律的脚步声——是宫中侍卫换防,但这次的节奏,与他记忆中队正的习惯略有不同。极其细微的差别,若非他自幼被父亲丢在军中磨砺过耳力,几乎无法察觉。

      他眸光一凛,迅速将钥匙贴身藏好,指尖刚离开衣襟,殿门便被无声地推开。

      进来的并非寻常侍卫,而是两名面生的内侍,低眉顺眼,动作却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利落。他们身后,跟着一位身着深紫色内官服制、面容白净无须的老者。

      兰烬认得他,皇帝身边最得力的首领太监之一,高公公。

      “世子爷安。”高公公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恭敬笑容,声音尖细平稳,“陛下挂念世子爷病情,特命老奴前来探视,并赐下宫中新得的雪山参丸一瓶,最是补气培元。”

      他身后的小内侍立刻捧上一个锦盒。

      兰烬起身,依礼谢恩:“臣,谢陛下隆恩。”

      高公公含笑点头,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兰烬略显凌乱的桌案和苍白的脸色,语气温和依旧:“陛下还说,世子爷身子虚弱,需得静养。这宫中虽好,难免人多口杂,若世子爷觉得烦闷,或想寻个更清净的地方养病,陛下亦可安排。”

      兰烬心头猛地一沉。皇帝这是在暗示,可以让他离开这偏殿,去往一个更“安全”、也更易于掌控的地方?是进一步的软禁,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思绪,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恭顺:“臣在此处甚好,不敢再劳烦陛下。请公公回禀陛下,臣定当安心静养,不负圣恩。”

      高公公深深看了他一眼,笑容不变:“世子爷能如此想,陛下定然欣慰。那老奴便不打扰世子爷休息了。”

      一行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门重新合拢。

      兰烬缓缓坐回椅中,后背沁出一层冷汗。皇帝此举,意味深长。是察觉了瑞王与柳文正之间的暗流,想要提前将他这颗“棋子”挪开?还是……他也参与了那“药引”之事,此刻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掌控?

      他拿起那瓶御赐的参丸,拔开瓶塞,一股浓郁的人参气味扑鼻而来。他倒出一粒在掌心,药丸圆润,色泽棕褐,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他不敢用。

      将这瓶参丸与原封不动的锦盒放到一旁,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似乎能听到命运齿轮加速转动的咔哒声响。

      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尽快弄清钥匙的用途,必须在那份所谓的“军报”抵达京城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

      目光再次落向窗外,风雪似乎永无止境。

      而他,必须在冰雪彻底封冻一切之前,凿开一条生路。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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