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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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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烛火摇曳,将兰烬清瘦的身影投在冰冷墙壁上,拉得孤寂而漫长。高公公带来的无形压力与怀中钥匙的冰冷触感交织,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他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划过,留下几道杂乱无章的痕迹,泄露着内心的焦灼。
喉间熟悉的痒意再次袭来,他掩唇压抑地低咳,肩头微微颤抖,苍白的脸颊因这用力泛起一丝病态的薄红。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自殿外廊下由远及近。并非侍卫规律的步伐,也非宫人小心翼翼的窸窣,那脚步声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迟疑,最终停在了殿门外。
兰烬咳嗽渐止,抬起眼,眸光锐利地望向那扇门。
没有通传,没有请示。
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隙,一道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随即迅速反手将门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是君妄。
他去而复返。
这次,他身上落满了更厚的雪沫,连浓密的睫毛上都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发梢湿漉,显然在风雪里站立了许久。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疯狂或卑微,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疲惫,和一种深埋在眼底、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站在门边,没有立刻靠近,只是远远地望着兰烬,目光贪婪又克制,仿佛多看一秒都是奢侈。在看到兰烬因咳嗽而泛红的眼尾和愈发苍白的脸色时,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哥哥……”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风雪浸透后的寒意,“我……我听到你咳嗽了。”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何去而复返,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权势、算计或药引的字眼。只是这样一句简单到近乎笨拙的话,却像一根细微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兰烬心防最柔软的一角。
兰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君妄似乎被他看得有些无措,他低下头,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厚厚棉絮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陶罐。他走到桌边,动作极其轻缓地将陶罐放下,揭开盖子。
一股清冽微苦、混合着淡淡蜜香的草药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殿内原本沉闷的药味。陶罐里是浓褐色的药汁,显然刚煎好不久,还冒着丝丝温热的白气。
“这是……太医院院正私下给的方子,说是对久咳伤及的肺腑有奇效。”君妄的声音依旧很低,带着一种不敢惊扰的小心,“我……我看着他们煎的,火候、时辰都盯着,没有假手他人。”
他抬起眼,看向兰烬,那双总是盛满偏执和疯狂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担忧和一丝微弱的希冀:“哥哥,你……你喝一点好不好?就一点……”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强势地要求,甚至没有伸手去碰触兰烬。只是将药罐推近了些,然后便像犯了错的孩子般,垂手立在一旁,等待着审判。
兰烬的目光落在那罐药汁上,又缓缓移到君妄被雪水打湿的肩头和冻得有些发红的修长手指上。他记得,君妄最是畏寒。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哔剥声。
许久,兰烬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伸出手,端起了那罐犹带余温的药汁。
君妄的瞳孔猛地一缩,呼吸瞬间屏住。
兰烬没有看他,只是垂着眼眸,将药罐凑到唇边。
药汁入口,是预料之中的苦涩,但苦味之后,却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回甘,显然是精心调配过,尽力压下了最难忍受的味道。温热液体滑过干痛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舒缓。
他小口地、缓慢地喝着。
没有言语,没有交流。
君妄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微微滚动的喉结,看着他因低头而露出的、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眼中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有心痛,有愧疚,有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还有那深埋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更黑暗的占有欲。
他知道这药或许于事无补,他知道哥哥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可他依旧固执地煎了来,仿佛这样做,就能弥补万一,就能抓住那一点点自欺欺人的希望。
直到兰烬将罐中药汁饮尽,将空罐轻轻放回桌上。
君妄才像是终于活过来一般,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上前一步,动作极其自然地拿起旁边备着的干净帕子,想要替兰烬擦拭唇角。
兰烬却微微偏头,避开了。
君妄的手僵在半空,眼底的光黯淡了一瞬,但很快,那黯淡又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认命的痛楚所取代。他默默地收回手,将帕子攥紧在掌心。
“哥哥……”他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好好休息。”
说完,他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深深地看了兰烬一眼,便转身,快步离开了偏殿。背影在烛光下拉得细长,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和决绝。
殿门再次合拢。
兰烬独自坐在原地,唇齿间还残留着那药的苦涩与微甘。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唇角。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君妄靠近时,带来的、那一丝微弱而冰冷的,属于风雪的气息。
这算什么糖?
不过是鸩毒饮下前,最后一点麻痹感官的、虚假的甜意。
可他方才,竟真的有一瞬间,沉溺于那片刻的、无人打扰的……虚假安宁。
兰烬闭上眼,将杯中早已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试图冲散的,不知是那药的余味,还是心头那一点不该有的、冰凉的悸动。
……
殿内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将兰烬从短暂的失神中惊醒。唇齿间那点虚假的甘甜与君妄离去时孤绝的背影交织,像冰与火在他心头反复灼烧、冻结。他猛地攥紧掌心,指甲深深陷入,用尖锐的痛楚逼退那不合时宜的软弱。
不能再犹豫了。高公公的“关怀”,君妄反常的“温情”,都像是暴风雨前最后沉闷的窒碍。他必须抢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找到那把钥匙背后的秘密。
夜深如墨,风雪声似乎成了最好的掩护。兰烬换上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色便服,将那头引人注目的墨发尽数束起藏于风帽之内。他如同蛰伏已久的夜枭,悄无声息地避开几处明哨,凭借对宫中旧径的模糊记忆,朝着记忆中与那黄铜钥匙纹饰风格最为接近、且足够隐蔽荒废的——前朝遗留的藏书阁“揽星阁”潜去。
揽星阁位于皇宫西北角,早已年久失修,平日罕有人至。厚重的积雪覆盖着枯败的庭院,唯有野兽的足迹零星点缀。阁楼木门上的铜锁锈迹斑斑。
兰烬屏住呼吸,取出那枚冰冷的黄铜钥匙。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雪夜里清晰得令人心惊。锁,开了。
他闪身入内,迅速合拢门扉。阁内尘埃厚重,蛛网遍布,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纸墨与木头腐朽混合的气息。月光透过破损的窗纸,投下斑驳诡异的光影。
他不敢点燃火折子,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密密麻麻、东倒西歪的书架间艰难穿行。指尖拂过那些蒙尘的书脊,触感冰冷粗糙。根据钥匙上那特殊的、类似星象与藤蔓缠绕的徽记,他仔细搜寻着与之对应的标记。
时间在寂静与尘埃中缓慢流逝。就在他几乎要将这底层翻遍,心生焦躁之际,指尖在靠墙一个倾倒的书架背后,触摸到了一块与其他地方质感不同的木板。他用力擦拭掉厚厚的积灰,一个与钥匙徽记几乎完全一致的、浅浅的凹刻图案显露出来!
心脏猛地一跳。他取出钥匙,比对无误后,小心翼翼地将钥匙尖端嵌入那凹刻中心的一个细小孔洞。
轻轻一旋。
“咔……”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尘埃吸收的机括转动声响起。旁边墙壁上一块看似与周围浑然一体的墙板,竟向内悄无声息地滑开半尺,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洞口,一股更阴冷、带着地下潮气的风从中涌出。
兰烬没有丝毫犹豫,侧身挤了进去。
暗道向下延伸,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他只能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一步步试探着向下。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光亮和水流声。
通道尽头,竟是一处隐藏在地底的石室。石室不大,中央有一方小小的水潭,水色幽深,不知通往何处。水潭边,散落着几个腐朽的木箱,其中一个箱子盖板已经破损,露出里面一些……绝非普通书籍或珍宝的东西。
那是几套叠放整齐、款式古老的戎狄服饰,一些绘制着边境山川地势、标注着戎狄文字的陈旧皮卷,以及……几封火漆早已剥落、信纸泛黄的信件。
兰烬的心沉了下去。他快步上前,拾起一封信,借着石室壁上某种发出幽蓝微光的苔藓,勉强辨认着上面的字迹。那是前朝一种近乎失传的密写方式,若非他少时因兴趣涉猎极广,根本无法解读。
信上的内容,让他遍体生寒。
这并非简单的通敌卖国证据。信件往来者,一方是前朝末期一位位高权重、却在此地设立秘密联络点的皇族,另一方,赫然是当时戎狄部族中地位尊崇的**大祭司**。而信中所议,除了兵马粮草、边境布防,更多是关于某种……以特殊血脉和命格为引,逆天改命、窃取国运的……**古老秘术**!
“药引”……原来并非荣亲王父子凭空杜撰!其源头,竟可追溯至前朝皇室与戎狄大祭司的勾结!而柳文正……他如此汲汲营营于这份名单,想要清除的,恐怕不完全是政敌,更是这些可能知晓秘术源头、会阻碍他某种更大图谋的知情人!
父亲的重伤,靖安侯府被针对,难道也是因为这秘术所需?他们兰家……究竟在这盘跨越了王朝更迭的恐怖棋局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兰烬。他迅速将那些关键的信件和皮卷塞入怀中。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然而,就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
“嗒……嗒……嗒……”
清晰而沉稳的脚步声,自他来的暗道入口处,不疾不徐地传来。一声声,敲打在寂静的石室中,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与压迫感。
兰烬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猛地回头,只见暗道出口处,一个修长的身影缓缓步出,挡住了唯一的去路。
月光(或石室幽光)勾勒出来人温润如玉的侧脸,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闲适模样。
永嘉郡王,萧衍。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与兰烬怀中那块几乎一模一样的青玉令牌,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却幽深如古井,落在了兰烬怀中那鼓起的、藏着秘密的位置。
“兰世子,”萧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越温和,在此刻却显得无比冰冷,“夜色深沉,风雪交加,你……怎会在此处?”
石室内空气凝滞,幽蓝的苔藓微光映着萧衍温润却深不见底的眸子,那目光如有实质,压在兰烬怀揣着秘密的胸口,几乎令他窒息。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他一直尾随?那送信的老乞丐,那青玉令牌,难道都与萧衍有关?所谓的“旧主”,莫非指的就是……前朝?
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兰烬背脊窜上一股寒意,比这地底石室的潮湿更冷。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清冷,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郡王不也在此处?”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这前朝废阁,倒是热闹。”
萧衍轻笑一声,缓步向前,步履从容,仿佛漫步自家庭院。他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戎狄服饰和陈旧皮卷,最后落回兰烬脸上,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是啊,甚是热闹。”他语调悠长,“只是不知世子深夜来此,所寻何物?又找到了……什么不该找到的东西?”
他每向前一步,兰烬便感觉周围的空气更紧绷一分。怀中的信件和皮卷变得滚烫,仿佛下一刻就要灼穿他的衣衫。
“随意走走,偶入此地罢了。”兰烬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脚跟抵住了冰冷潮湿的石壁,已无退路。“倒是郡王,似乎对此地颇为熟悉?”
“熟悉谈不上。”萧衍在离他三步之遥处停下,把玩着手中的令牌,语气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只是祖上有些遗泽,恰好知道些不为人知的角落罢了。比如……这把钥匙能打开的,可不止这一处门锁。”
他意有所指,目光再次掠过兰烬怀中。
兰烬心念急转。萧衍显然知晓钥匙的存在,甚至可能知道更多。他是在试探,还是在警告?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复辟前朝?还是另有所图?
“郡王有话,不妨直言。”兰烬不再与他虚与委蛇,直接挑明。他时间不多,必须尽快弄清对方的立场和意图。
萧衍凝视着他,石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地下暗河潺潺的水声,衬得气氛愈发诡谲。
“世子是聪明人。”良久,萧衍才缓缓开口,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应当看得出,如今这京城,乃至这天下,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瑞王父子视你为药引,柳文正拿你当棋子,皇帝……也不过当你是个需要敲打、必要时亦可舍弃的物件。”
他顿了顿,向前微微倾身,幽深的眼眸锁住兰烬:“难道世子就甘心,永远做他人砧板上的鱼肉,案几上的珍玩?不想……为自己,搏一个真正的自由,甚至……讨回本该属于你,属于靖安侯府的一切?”
自由……讨回一切……
这几个字像带着钩子,精准地勾起了兰烬心底最深的渴望与恨意。但他并未被冲昏头脑,反而更加警惕。
“郡王想如何?”他问,声音冷澈。
萧衍直起身,唇角弧度微深:“与我合作。你手中的东西,加上我掌握的……足以让该付出代价的人,血债血偿。事成之后,海阔天空,任你翱翔。这,不比你在那几个虎狼之间周旋,最终被啃噬殆尽要强得多?”
他的提议充满诱惑,却也透着巨大的风险。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兰烬沉默着,脑中飞速权衡。萧衍的势力显然比他显露的更深,若能借力,无疑是破局的关键。但此人城府极深,目的不明,合作无异于与魔鬼交易。
就在他沉吟之际,怀中的某封皮卷,因其上特殊的矿物颜料,在幽蓝苔光下,极其微弱地反了一下光。
萧衍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异样,他眸色微沉,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意味:“世子,时间不多了。柳文正的人,或许已经在来的路上。是与我携手,博一个未来,还是留在这里,等着被‘灭口’?你……该做抉择了。”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等待着兰烬的回应。
是交出秘密,换取一个强大却危险的盟友?
还是拒绝合作,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来自柳文正甚至更多未知方向的围剿?
兰烬看着萧衍伸出的手,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中那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秘密。
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他缓缓地,抬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