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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有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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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站在河的彼岸,就算没有我在身边也没关系,黄泉彼岸就是新生,传说中的那碗汤,就算喝了也不要紧,你不会忘了我,你说过你不会忘了我。
过河的时候,你要拉住我的手,不要让河水将我带走。
这句话说出口的那时,我以为我能和你一起前往彼岸。
二十岁犯下的杀戮,余生六十年都在赎罪,我以为我已经足够诚恳,我以为我的罪孽已经消散,佛祖神明宽恕我的罪恶,原谅我当年的身不由己,大发慈悲,怜悯众生,怜悯我,可怜我,允许我和你一起前往来世。
缘一,你走得太快,我看不见你。
为什么我没有到达河的彼岸呢?
没有红色的彼岸花,没有血肉模糊的河流,没有彼岸伫立的亲人,什么都没有,漆黑浑浊,血气弥漫,狭窄的空间闭塞窒息,像牢笼把我囚在里面。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听不见任何声音。
像婴儿荡漾在母亲的肚子里,浸泡在温暖清亮的羊膜中,我所在的地方一点也不温暖,一点也不清亮,冰冷刺骨,浓稠猩恶,几乎无时无刻不往嘴里涌入咸腥的液体,恶心得直抽搐,却又无可奈何。
——我被困住了,在去往黄泉的路上。
我没有追上缘一,我失去了他的踪迹,我被困住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在手心数了三百天,又被涌入的血液哗哗冲散,记忆一天天衰弱,到最后已经浑浑噩噩,完全放弃。
在没有心灰意冷之前,手里的指头点了大概二十五个三百天,二十年,我至少活到了一百岁。
困住我的地方很奇怪,几乎闻不到太阳灼烧空气的味道。
我没有办法判断一天时光的开始和流逝,却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从未出现的太阳,被月亮完完整整地替代了。
染上辉夜姬一缕幽香的月光渡过银河碎梦,钻进人间的无边缝隙,照亮昼日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
我就是在终年没有一缕阳光的地方被辉夜姬找到,她慷慨地落下星辉,萤火与月光牵引着我脱离了困住我不知多少年的牢笼。
重获自由的那一刻,是骤然的窒息和畅快。
就好像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关了一辈子,出来的时候无法适应时过境迁的环境,迷茫地盘旋在深山野林的上空,身后是皎洁如镜的月亮,照映着我单薄飘渺的身体。
我的身体漂浮在空中,身下是漆黑一片的山林。
这是哪座山?
我一点也不觉得熟悉。
茫然。茫然。茫然。
被禁锢太久的身体重获自由,一举一动僵硬滞涩,脑子无法运转,颓然高悬在空无一人的山崖。
山崖。
我住的地方没有山崖,只有樱花飘落的山坡和平原。
黯然神伤的光阴,夜风送来了呻吟。
沿着声音飘去,在一处险峻的山崖底下,躺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不,不是尸体,他还有呼吸。
双脚落地的实感让麻木的心泛起一丝波澜,我赤着脚上前,徒劳地试图挽救他的生命,不去管他已经摔断的四肢,努力清理他胸前最为严重的伤口——他的心口被尖利的木头贯穿,已经没救了。
我无能为力,只是顺着心底最本能的反应去做,他还有气,还能再撑一会儿。
断断续续的呢喃回荡在耳边,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擦干他心口的血,抬头想去听他的遗言,却猛地顿住手臂,直愣愣地盯着他。
盯着他那张脸。
狂风席卷森林的呼啸,乌云压境沉闷的轰鸣。
树林已经被吹得四仰八叉,幼嫩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枝干碰撞出闷声闷气的狂吼,像是骤雨夜里对天发出的无力悲鸣。
“宗敬?”
我的嗓子被封存太久,气流涌动的时候仿佛被一道屏障堵住,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木头横腰锯断的过程,像三味线里坏掉的琴弦,比之还要不堪入耳。
破烂的嗓子扯出颤抖的哀嚎,麻木的心脏被剧痛侵袭,我捧着他失去血色的脸,靠近他蠕动的唇,我听见了他消散在风里的呢语。
“......有一郎......无......一郎......”
他的手里抓着一把草药。
我抱着血液流尽的尸体,坐在地上发愣,直到豆大的雨珠毫不留情砸在我身上,我才恍然惊醒,以手覆上他的眼睛,将那双漂亮的紫红色眼睛颤抖着抹去。
我在不远处的土堆里挖了一个小坑,我力气太小,坑洞挖得很浅,人躺进去的时候脚还在外面,我一点点用手把土撒上去,直到堪堪将他覆盖。
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找到他的亲人后,再带他们来看他吧。
雨浸透脚下的土地,湿润滑腻,一不小心就会踏进去拔不出来,我捡了一根树枝,撑着往有光的方向走。
黑漆漆的树林很危险,狼和熊在黑暗里蛰伏,鬼对人肉垂涎欲滴,可是在自然的威慑下,生命的存在仿佛是大海里的一粒沙。
狂风,骤雨,地震,海啸,山洪,疾病。
天灾面前谁都无能为力。
可是这样的道理,在失去父亲的孩子耳朵里根本存活不下去。
穿得破破烂烂,瘦骨嶙峋,眼底含着不敢置信的泪水的孩子猛地把枯柴砸到地上,他推攘我,用力把我赶出门外,把呆愣在原地的弟弟关在屋子里,强忍着悲痛,拼命保持镇静:“爸爸在哪里?”
我望着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薄荷绿眼睛发愣,在他又一次不耐烦的询问中惊醒:“......山崖下,我埋了。”
他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屋,再也没出来。
我对着陈旧的木门站了一会儿,摸了摸身上被雨淋湿的衣服,是离开时穿的那件,经年过去刮得稀烂,从里到外灌着冷风,我打了一个寒颤,抱住自己坐在屋前,等着不知何时会升起的太阳。
好冷。好冷。
你在的时候,从来不会这么冷。
埋在膝盖里的脑袋昏昏沉沉,发着莫名其妙的高热,在逐渐滚烫的呼吸声中我抬起头,沉重的脑袋缓慢又迷茫地看着周围灰暗的一切,我在哪里?
缘一呢,缘一在哪里?
他怎么不来找我?
余光恍惚扫过地上的水潭,在污浊的泥水中,隐约倒映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皲裂的皮肤光滑如初,抹去了纵横遍布的皱纹,狂风掀起耳鬓的头发,晚年又蓄回长发的白发浓黑如墨,飘落在白皙柔软的指间。
这是二十岁的奈奈。
这是我。
天光破晓,旭日扫尽了蒙住山林一夜的尘埃。
指尖被灼热的阳光触碰的时候,我还在做着和宗敬唱和歌的旧梦,直到宗敬咿呀唱完最后一句,在樱花树下笑望我,对我招手,下一秒火焰舔舐我的身体,我被燃烧灵魂的剧痛惊醒,喉咙里发出难以忍受的尖叫。
门猛地推开的声音同样刺耳,脚步声啪嗒啪嗒停在我身边,“喂、喂——你怎么了?”
我痛得面目扭曲,拼命往一旁躲去,那个孩子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语气染上焦急,他想碰我的手,然而他一动,遮蔽的阳光全部倾洒在我身上,我的声音简直不像人能发出的声音,很快我倒在地上,抽搐地挣扎,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哥哥,是阳光,快挡住阳光。”
下一秒我被人蹲下抱住,用身体隔绝了灿烂的阳光,另一个孩子跑到屋子里拿了一块布,把我整个兜住,他问哥哥:“怎么办?”
年长的孩子说:“把她带到屋里。”
粗糙的木门将最后一缕阳光拒之门外,我蜷缩在屋子里唯一的床上,手指一下下抽搐,时不时神经质地动一下,呼吸微弱,无神地望着不远处被吓到的两个小孩。
他们的表情像看到了很可怕的东西。
是我吗。
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很可怕。
我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
是我身上发出来的。
我被太阳灼伤了。
我被太阳,灼伤了。
......
突然听到了破碎的声音,从我的身体里响起。
我茫然地循着声音找去,才发现原来是我千疮百孔的心。
好痛,好痛......比身体还要痛......
被太阳灼伤的事实,好像比什么都要痛。
我倒在破旧的床上,无助地抽泣。
像是要把心里的悲痛通通发泄,把丧亲的哀伤一一释放。
可是太多,太多,永无止境......
我变成我最讨厌的东西了......
我再也去不了你在的地方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绝望淹没了理智,冷静克制抛掷脑后,强烈的恶心从胃里涌上来,被驱使着扑到床边疯狂干呕,吐出的只有一汪汪的血。
浓稠的,猩红的,恶心的鬼血。
颤抖的脊背被一只手轻轻覆盖,清冷软绵的关心带了一丝紧张,他很害怕,即使哥哥拽着他的手,他也忍着害怕上前:“......你要不要喝水?”
......
他端来一杯水,想塞到我手里,看到我焦烂的手心又转而递到我嘴边。
“吐了好多血,要喝一点水。”
孩子干净的眼睛闪烁着细碎的光,就算在紧闭昏暗的屋子里也遮不住他的光芒。
他就这么举着,一直等着我。
我眼睫扇动了几下,伸手接了过来,抿了一口。
他露出了天真的笑。
他对他的哥哥也笑。
他的哥哥眉目紧锁,低声骂了他一句笨蛋。
他变得委屈,小声说我才不是。
“姐姐告诉我们爸爸的下落,我们才有机会找到爸爸。”
他认真地告诉哥哥:“我们要感谢她。”
过分成熟的哥哥哼了一声,自以为隐蔽地瞥了我一眼,眼睛微微睁开,眨了眨漂亮的薄荷绿眼睛。
“睡着了......”
我在他们交流的时刻已经昏昏欲睡,筋疲力尽。
眼皮黏合,沉睡,意识堕入黑暗的过程未免太长,仿佛又回到了被囚禁的时光。
我看到了好多眼睛。
谁的眼睛?
无人应答,直到我再次睁开眼睛,也似乎只是做了一个想不起来的梦。
闻到了飘来的米饭的味道。
那两个孩子在做饭。
见我过来了,弟弟扯了扯哥哥的手臂,笑着和我打招呼:“晚上好。”
我摸摸他的脑袋,他僵硬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低头,下意识看向哥哥,哥哥看起来不太高兴,但是什么也没说。
还是说了的。“无一郎,端饭。”
晚饭在床上吃,简陋得让人心疼。
一把野菜,一碗菜汤,一锅饭,就是一顿晚餐。
明显没有吃饱的孩子也没有提出要添饭,默默扒干净碗里的饭粒,一颗也不剩下。野菜更是吃得汁水都不剩。
我没有动筷子,把碗里的饭都分给了他们。
“我不饿,你们吃。”
有一郎没说话,无一郎咽了咽口水,还是把碗递过来——他要把饭还给我。
我忍不住叹气,把他的碗推回去。“大人不需要吃那么多,小孩子长身体,别推辞了。”
得到哥哥的允许后,无一郎对我笑,开开心心地扒饭。
看着他这样,我心里难受得要命。
时透家已经落魄成这样,连饭都吃不起了吗?
这两个孩子应该已经十岁了,却和六岁的孩子一样瘦小。
这样可不行啊。
我打量起家徒四壁的屋子,歇了改造的心思。
饭都吃不饱,先想着吃饱再说吧。
看样子要重操旧业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京都的刺绣工艺还流行吗?
我问有一郎,现在是什么年间?
有一郎想了一会儿,明治四十三年。
明治?很陌生。
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有一郎指挥无一郎洗碗,他收拾完碗筷也去洗,我轻轻拍拍无一郎的肩膀,让他去休息。
无一郎说:哥哥很辛苦。
我说:那你就让哥哥去休息。
无一郎立刻说:哥哥,你休息吧,我们来做。
有一郎望着我笑盈盈的眼睛,看透了我语言的伎俩,无言地撒了手,让无一郎和我收拾干净本就不多的碗筷。
夜间活动少得可怜,没有赏花,没有望月,没有吟咏和歌,连散步都不曾有,他们就躺在炎热的屋里,敞开门抵挡燥热的酷暑。
我有一点担心,商量着关门:“遇见鬼就麻烦了。”
有一郎瞥了我一眼:“像你一样的鬼吗?”
我噎住,眼底黯然,无一郎担忧地说:“哥哥,不要这样说。”
有一郎坐起身:“我有说错吗,你怕太阳,白天不敢出门,被刀划破了手马上就没事了,还不喜欢吃东西,鬼杀队描述的鬼不就是你这样的吗?”
我脑袋嗡嗡作响,被劈头盖脸说了一顿,无一郎替我反驳:“姐姐不是那种吃人的鬼!”
有一郎生气:“等她吃你的时候你还这么说吗?”
“哥哥!”
——吱呀一声,木门被关上了。
争论顿时停止,屋里死一般寂静,短暂地停滞后,有一郎迅速抽出床边的斧头,月光透过破旧的屋顶钻进来,在钝化的斧尖跳舞。
我静静地看着蜷缩在角落里、脸上露出害怕神情的孩子。
他们在害怕。
他们害怕我。
身体深处又出现破碎的声音,我选择忽略掉它。
我站在月光照耀的地方,对角落里的他们袒露我的来历。
既然这么害怕,那么即使在被杀之前,也要告诉他们我是谁吧。
“我叫奈奈,我来自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是一个意外。”
“我......确实不能算人了,但是......我没有吃人的欲望,我不想吃你们,一点也不想。”
“如果你们不相信,杀了我也没关系。鬼这种东西,本来就不该存在。”
......我还是没有告诉他们我是谁,说出口的前一秒,胃里就会涌上恶心,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这样干净的孩子,不该拥有身为鬼的祖先。
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了。
我安静地垂下头,露出苍白脆弱的脖颈。
“鬼杀队应该也告诉过你们,要砍掉头,鬼才会死。”
我闭上眼睛。
“来吧。”
我在等待黎明的到来。
我在期待彻底死后会去的彼岸。
我在积攒所有的委屈,直到见到他的那一刻通通告诉他。
你怎么不要我了呢?太阳怎么拒绝我了呢?
我好冷。
你抱抱我吧。
......
“哐当——”
斧头落地砸出闷响,我被一个小小的怀抱紧紧包围。
纤细干瘦的手臂环着我的腰,只到我下巴的孩子用力抱着我。
他抬起头,一模一样的薄荷绿眼睛两两相望,他稚嫩的声音已经有了少年的清澈,他没有学会克制情绪,激动和感动如洪流倾涌。
“奈奈埋葬了爸爸,奈奈陪我们干活,奈奈关心哥哥,关心我,我相信你不是坏人,也不是坏鬼!”
他抱着怔愣的我回头,“哥哥,你也一定是这样想的,不然你早就在第一天就赶走她了!”
有一郎像被勘破了心思,气急败坏地瞪一眼弟弟。
他别别扭扭地过来,握住无一郎伸出的手,又搭上无一郎的另一只手,把我围在中间,勉勉强强形成了个拥抱。
“啊,对,就你会读心,就你会说好听话,天真的无一郎。”
我低头看着一扫恐惧,轻松到惬意拌嘴的孩子们,身体里响起的声音渐渐停息了。
我用力抱住了他们。
成熟的孩子一愣,害羞得手脚不知道该往哪放,天真的孩子很高兴,热情地回抱我。
“奈奈就叫奈奈吗?没有姓吗?”天真的孩子天真地问我。
我轻轻闭上眼睛:“有的,以后再告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