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龙与饿龙的神话终结指南》乱鸯

31、注视

　　作为一个不被察觉的旁观者，星漪默默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赵不喜听完学首的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准备好的祭祀品交给对方，送别了故人，回到床边独自坐着发愣。
　　在那床头，靠着一具尚未完成的纸人，正是魂火要找的东西。
　　星漪走到赵不喜面前，发现对方落泪了，干裂的双唇微微颤动，发出一声悲切的苦笑：“了不起……可我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
　　她摇摇起身，声声长叹，哀莫大于心死。
　　“女儿啊……这世道太难，人心太冷。”
　　“女儿啊……别走得太快，等等阿娘。”
　　“女儿啊……若再有来生……若有来生……”
　　星漪心中愈发感到不安，只觉得命运太过不公。怎么偏是自己这样的怪物，一次次放弃却怎也死不掉，可脆弱如凡人，一次次抗争却仍被逼往绝路。
　　真若放弃，哪还会有重来的机会呢？
　　看着身影浑浑噩噩地踏出房门，她终是忍不住出声：“别做傻事。”
　　可这呼声拦不住过往的幻影，星漪跟着赵不喜出了屋子，余光扫见沉默靠在门外的洛梓涵，这一次，她没有被对方劝阻，跟着赵不喜来到西厢的工坊。
　　案台的破旧油灯上，魂火跳了一下，问道：“回来了？拿到纸人了吗？”
　　星漪没有回应它，目光紧紧盯在赵不喜身上，见其一手拿起油灯，另一手拿起案台上的刻刀，转身在那口未完工的棺材上刻下了一个名字。
　　待落下最后一笔，她伸出手，神色慈爱地抚过那两个字。随后缓缓起身，将油灯丢进了棺材。
　　“喂喂！她要做什么？快拦住她！”
　　魂火嚷嚷叫着，下一刻，只听咣当一声，火焰顺着泼洒的灯油瞬间在棺内铺散而开，赵不喜捧起地上的木材碎屑丢进去，火焰伴随着滚滚浓烟，愈演愈烈。
　　赵不喜眼里映着那火光，脸上浮起一丝释然的笑：“女儿啊……娘来了……”
　　“不要！”星漪冲过去拦，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穿过自己的手，躺在那口熊熊燃烧的棺材里。
　　“快！快救救本座！”
　　星漪一惊，连忙将滚到棺材尾部的油灯捡了起来，火舌舔过她的手，却并无感觉，可……
　　她看着棺材里逐渐被火吞噬，却仿若入睡般安静的赵不喜，黑烟笼罩，她看不见对方脸上的神情，也根本不敢想象对方有多疼。
　　“本座……本座也要不行了……”
　　星漪看向手中的油灯，魂火只剩下了很小一簇，好似下一刻就要熄灭。她一时慌了神：“阁下？”
　　“纸人拿来了！”
　　一道声音自背后响起，她回过头，见洛梓涵胳膊下夹着那具纸人跑进门：“你说吧！要怎么办？”
　　魂火虚弱地闪了闪：“把这灯打碎……”
　　“可你不是说它是支撑这心象的核心之物？”星漪说道：“若是崩塌……”
　　“若是崩塌怕是会引来鬼修……但本座就要消散了！只能拼一把！”
　　星漪咬了咬牙，猛地将手中油灯摔在地上，嘭的一声，破旧油灯碎裂，一缕绿色的星火飞溅而出，落在了纸人上。
　　根本来不及确认魂火的情况，突然，轰隆隆地巨响不绝，脚下地面震颤不止，星漪和洛梓涵跑出了房间，抬头便见昏暗天空正一寸寸崩裂。
　　下一刻，哗啦一声，目之所见的一切轰然碎裂，残片如烟尘般四散，看着静谧诡谲的古镇之景在眼前显现，星漪的心脏狂跳，有些不敢相信，她们真的出来了。
　　细微地铁链摩擦声响无端响起，星漪只觉得汗毛瞬间竖起，几乎是下意识地凝冰成剑，抬手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做了一记格挡。
　　转头的同一时间，那阴冷的寒芒晃了她的眼，突袭而至的飞刃与她手中冰剑斜擦而过，被削下的冰屑簌簌落下，星漪愕然怔目，甚至一时忘了呼吸。
　　方才若是再慢一分，被削落的怕就会是她们的脑袋了。
　　她抬头望去，月光之下，一道身影孤峙于高耸的屋檐之上。那张脸没有五官，湿冷的寒风拂动枯白的长袍，好似悬立于空的鬼魅。
　　那人一手缠绕着重重锁链，正缓缓向回拉扯。链条哗啦细响，如蛇吐信，在被另一手托起的掌心中幽幽流动，泛起粼粼碎光。
　　“……是鬼修！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跑！”
　　听到魂火的声音，她猛地回神，那无面鬼修却已高高跃起，扬起手中硕大飞刃，朝她们劈来。
　　星漪下意识将身旁的洛梓涵往身后推去：“先跑……”
　　还未来得及多说几个字，鬼修已袭至眼前，她抬手抵挡，咔的一声脆响，冰剑断裂，凶戾的劲气切断了她耳旁几根发丝。
　　与那张空白的脸相对的一瞬间，星漪感觉到那股恐惧好似虫噬，密密麻麻地自心底蔓延而起，令她一时竟无法动弹。
　　“你打不过的！快逃啊！”
　　魂火尖声叫喊刺入耳中，星漪被一股力量猛地向后一拉，将她从无面鬼修面前拽开。
　　她猛地惊醒，就着后撤的势头抬手挥出一道寒气，冰刺如旋刃般在身前炸开。
　　顾不得去看那寒冰是否拦住了鬼修，星漪瞬时转身，将洛梓涵拉着自己的手紧紧一握，随即带着对方夺路而逃。
　　“右边！右边！”
　　得益于魂火给指的刁钻路线，那鬼修暂时没能追上她们，星漪得空扫了一眼。
　　只见那只被洛梓涵提着的纸人，如同飘散的破布，在剧烈的奔逃中迎风凌乱。但好在，从那未贴好的骨架中，依稀能看到一抹绿色在其中幽幽跃动着。
　　然而下一刻，拉着洛梓涵的那只手却忽然一沉，星漪心中一惊，转头看去，这才发现洛梓涵已经奔到力竭，整个人栽倒在地。
　　星漪立即停下脚步，将人扶坐在地：“你还好吗？”
　　“我……咳咳咳……”洛梓涵捂着胸口剧烈喘息着，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快起来跑啊！前面就是往生道了！！”
　　魂火操控着纸人从地上爬起，它似是还不太习惯这载体，动作僵硬地挥舞双臂，看上去有些滑稽。
　　星漪转头望着身后幽邃的长街，只觉那寂静中弥漫着一股伺机而动地杀意，好似下一刻鬼修便不知从何处袭来。
　　她心一横，当即将洛梓涵打横抱起。
　　“喂！别落下本座！”魂火扑上来，险险用两只纸扎的手抓住洛梓涵的肩膀。
　　“你自己抓紧。”星漪只顾得上叮嘱这么一句，便继续向前奔去。
　　“乱序恶魂——休走——”
　　一道幽沉的声音传来，好似自地底渗出的呼啸，伴随着一阵细密地锁链声触及耳后，星漪头皮一炸，本能地跃至另一侧，下一瞬，只听轰的一声，她原本的位置被硕大地飞刃砍碎。
　　她咬着牙，加快脚步，两侧的景象飞速倒退，直到前方忽然一片开阔，再也不见阴森建筑，她们已来到幽都尽头。
　　然而——
　　星漪望着面前无边无际的漆黑水面，茫然地喃喃：“往生道……在何处？”
　　她分明记得，魂火先前说的往生道，可是专门将亡魂引向幽都所设，若真如此，可眼下为何一个亡魂都不见？
　　“那水中有一条石板路，沿着那条路渡过这漆水！”
　　“这与阁下先前说得不同，真的是往生道？”星漪反问。
　　“你别管！按本座说的做就能返回现世！！”
　　“恶魂——”
　　“快啊！！！”
　　鬼修的威压再度逼近，再加上魂火的连番催促，星漪也不得继续追究，只能依它所言寻到了那铺在漆水上的石路。
　　那路并不宽阔，只由一块块乌青的石板铺就，每块石板间隔的距离远近不一，表面几乎与水持平，稍不注意便有可能一脚栽入水中。
　　但眼下已顾不上那么多，星漪抱紧怀里的人，小心踏上那崎岖的石板。
　　“恶魂——！！回来——！！”
　　“别管那鬼修！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快跑！快！！快啊！！！”
　　她越跑越远，越跑越快，可身后的鬼修却仍不肯放过她们。
　　一声厉吼自身后传来，一股力量猛然荡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石板两侧的水面豁然掀起巨浪，气势汹汹地袭来，誓要将她们打入水底。
　　魂火发出不甘的尖啸：“就差一点了！！就差这一步了！！！”
　　两侧耸立的巨浪中，无数张扭曲的鬼脸若隐若现，已近在咫尺，星漪死死咬着牙，在越渐狭窄的缝隙中仍不肯放弃地向前冲。
　　“啊啊啊啊——！！！”
　　口中不自觉发出呐喊，在鬼啸中化作龙吟，她感到自己越来越轻，恍然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腾跃而上，飞离了水面。
　　嘭的一声巨响，两侧巨浪拍下，激起水波四溅。
　　“哇咔咔！！小娃娃，你这关键时刻幻化龙身真是太及时了！！”
　　……龙？化龙？星漪垂下脑袋，发现微微合拢的两爪间，洛梓涵正仰着头，瞪圆了眼睛怔怔地望着自己。
　　她慌乱避开那目光，不敢猜想对方此时看见自己的模样会作何感想。
　　“好帅——我的天，看见真龙了……”
　　又说些听不懂的怪话了。这般想着，心中却不由多了几分羞赧，星漪不再看那人，继续向前飞去。
　　除却梦中，她从未真正体验过飞行的滋味，哪怕连御剑都做不到，然而此刻凭借本能翱翔于空，却并未感到违和。
　　好似，本该如此。
　　星漪心中不由泛起莫名慨然，然而没过多久，一声怒喝突然传来。
　　“脏东西，你干嘛？！”
　　低头看去，只见魂火操控着纸人死死扒在洛梓涵身上，任凭怎么甩也不肯放手。
　　她心里微惊：“阁下，你要做什么？”
　　“哼！为了回到现世，本座在这幽都煎熬至今，可惜还是要耗尽了，但成功就在眼前，又怎能放弃！”
　　说着，那纸人无端燃起绿色的火焰，缓缓向洛梓涵身上蔓延。
　　“你且放心，虽然本座不喜欢你，但既吞了你续命，便是承了这份情，待回到现世，本座定会替你好好活下去！”
　　“你还安排上了！我答应了吗？王八蛋，看我不撕了你！”
　　洛梓涵嘴里骂着，将那纸人扯得稀烂，碎片纷纷落入水中，消失不见，然而那绿色火焰已然攀上了她的双臂。
　　恰逢此时，那鬼修再次发力，将本应死寂的漆水搅成了汹涌的恶海，一次又一次地掀起怒涛试图将她们淹没。星漪暂顾不及洛梓涵的情况，只能继续向上腾跃，尽可能远离水面。
　　慌乱间，天光似是愈发明亮了，是她们终于离开幽都了吗？
　　星漪抬起脑袋，看到的却并非万里晴空，而是那轮弧口朝上的硕大残月，其月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充盈，好似群星泯灭的夜幕中，一只正在缓缓睁开的巨大眼睛。
　　不——
　　当星漪的双眼与那巨大的眼瞳垂下的视线对上，她终于确定，天上那轮月亮，真的是某个存在的眼睛。
　　而那只眼此刻，正注视着她们。
　　星漪直愣愣地盯着那只眼，双瞳渐渐失焦，直至失去知觉。
　　最终在那穹天之眼投下的辉光中，无力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