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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梦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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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漪沉默片刻,缓缓问道。
“在你看来,那边埋葬的,是教导你的那位张老师吗?”
“当然是啊,好端端的人就没了……再过几个月就毕业了,她来参加我升学宴的时候,还给我带了考研资料当礼物呢,怎么突然就出了这事……”
洛梓涵说着,自己突然顿住了。
“不对啊……人今天埋的,怎么参加几个月后的升学宴?”她一脸懵地喃喃自语,神色混乱地抬手抓了抓头。
“不对不对,应该是我记岔了,那什么……天晚了,我该回家了,我妈还等我回去吃饭呢。”
星漪看着洛梓涵落荒而逃的背影,心底泛起一阵悲苦。
这心象本是旁人留下的执念,却是让她们在阴差阳错中,见到了生死相隔的亲人,哪怕并不真实,可依旧令人沉沦。
唤醒洛梓涵,无疑是将本已结痂的伤口,用最残酷的方式再次撕裂,那有多痛,星漪再清楚不过。
叫她如何忍心,叫她如何开口。
满怀沉重地跟着洛梓涵来到了对方认知中的家,星漪不知它在洛梓涵眼中是怎样温暖的避风港,此时她眼中呈现的,只是一间被大火灼烧得只剩焦黑骨架的破落废屋。
她站在门外,不敢靠近,只能看着洛梓涵神色如常地走进家门,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废墟上分享今日发生的事情。
“就……没想到居然是土葬,不过也好,更传统一点。”
“爸妈,老妹……你们要是对我有意见就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
“谁理我一下吧,求你们了……”
“切,不理就不理。”洛梓涵赌气似的转身,走到一旁角落里坐下,目光却眼巴巴地望着另一个方向。
她兀自气了没多久,紧绷得肩膀一塌,自言自语:“算了,原谅你们,谁让我们是世界上最亲的人呢。”
星漪不自觉来到洛梓涵面前,静默片刻,终是咬着牙,俯身蹲下,伸手去触碰那张失落的笑脸。
直到落在对方的脸上的前一刻,她的手都还在发颤。
洛梓涵似有所感,眼神茫然地抬手覆上她的手背。
即使万般不忍,星漪却还是将真相化作锐利尖刀,刺向了眼前的人。
“醒来吧,你已死去了。”
洛梓涵猛地僵住,愕然的双眼直愣愣地,从震惊到黯淡,仿佛又一次死去了。
许久,一滴泪自那眼角猝然滑落,它润湿了星漪的手,亦刺穿了她的心。
星漪眼中一痛,伸出双臂笨拙地环住洛梓涵的肩,穷尽肺腑之言,却拼凑不出一句宽慰,只能徒劳地,在口中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
星漪不奢求原谅,她明白,那是再无可能的重逢,即便是漏洞百出的虚妄,仍引人甘心沉沦。
亲手撕碎那幻梦是何等残忍,再次承受离别又是何等伤痛。可纵使万般留恋,她们终究还是要回到那个冰冷的现实,因为——
身已逝去,永别至亲,流离异世的你。
痛失亲友,独活尘世,囚于迷惘的我。
我们二人,都已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怀中人抬起手,缓缓抓住了她衣袖,星漪道歉的声音一顿,以为对方是怨她自作主张,彻底厌了她。
不想这人却将脑袋埋进她怀里,那只攥住她袖子的手微微发抖,愈演愈烈,直到怀中的整个人开始渐渐发颤。
星漪没再说话,只静静抱着对方,在这冰冷的废墟中,一同沉入无声的悲怆。
直到过了许久,怀中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
“……丢人了。”
星漪微怔,洛梓涵却已然推开她的胳膊,像是刻意回避她的目光,低着头从地上站起了身。
仰头看着对方的背影,星漪忍不住问道:“你……没事了吗?”
洛梓涵动作随意地拍着身上的灰,闻言轻哼一声:“都是经历过一次的事了,还至于大哭大闹的么?而且……”她动作一顿,声音变得温沉了些许:“这次不是有你在么?”
星漪一顿,紧接着就又听到洛梓涵深深叹了口气,闷着头自己在那嘀嘀咕咕着什么,语气颇为懊恼。
“从再见面到现在这么久终于主动抱一次怎么偏偏是在我这么逊的时候这事儿闹得……”
那语速太快,说得又含糊,星漪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重申一次,别跟我道歉。”
洛梓涵转回身,朝她伸出手:“走,咱们去找那个脏东西,然后一起离开这鬼地方。”
心似是忽然被什么撞了一下,这人……真的没有怨自己。星漪看着对方脸上已然恢复了熟悉的神情,缓缓握住那递来的手。
那力量毫不犹豫地裹住星漪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至此,也让她那高高悬起的,愧疚不安的心也终于寻到了落处。
两人一同走出了废屋残骸,气氛有些沉默。
片刻,洛梓涵开口道:“脏东西也不知道飞哪去了,你有什么头绪吗?”
听到对方的话,星漪沉吟一声:“它的目的是纸扎人,或许我们应当去那种有丧葬品的地方寻它。”
说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担忧道:“前提是它已苏醒,倘若没有,那便难办了。”
“它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鬼,应该没那么容易被迷惑。”洛梓涵对此倒是不担心。
星漪微微蹙起眉头:“可若没被迷惑,它为何不来找我们?”
“你在这东想西想的也想不出头绪,先去找找看吧。”洛梓涵抱起胳膊,说道:“给死人的东西,要么在墓地,要么就是专门卖丧葬品的店里,我记得之前好像有谁说过,这里就只有一家棺材铺?”
提到棺材铺,先前那场欢悲交错的画面掠过星漪脑海,她压下心头涌起的情绪,轻声确认道:“你是说……赵不喜的夫家?”
“应该是了。”
有了目标,两人便立即动身去寻那棺材铺。
路上,周围的景色时而扭曲,时而清晰,星漪不经意间注意到路边一棵小树在每次变幻后,似乎都会变高几寸,想来这心象中的时光轮转非同寻常。
终于找到了地方,只见那死气沉沉的黑色门扉敞开着,全然不像刚办了喜事的样子。
走进店里,因着已从心象中苏醒,看店的伙计全然不觉她们到访,依旧在那弯腰整理丧葬品,另一侧,则摆了一两口小尺寸的样品棺材。
星漪找了一圈,既没发现魂火,也没看到贴着金箔的纸人。
“这有个门,进去看看。”
星漪回过头,洛梓涵已先进了门,她跟过去,发现门后是一处院子,院内有一口井,东北各有一间厢房。
“看来独一份儿的生意确实把他养得挺肥啊。”洛梓涵打量着院内布局,啧啧称奇:“看看这小院儿,哦,这还有个小井。”
“正事要紧。”星漪无奈提醒。
话音刚落,一个激动的声音传了出来,正是那间看似用来放杂物的北厢房。
“你们可算来了!本座在这呢!快来!”
两人对视一眼,来到那厢房前,一股浓郁的,木头特有的味道从半开着的门里飘散出来,走进去,屋内一具尚未完工的棺材静静躺在地上,这显然是一间专门腾出用来制作棺材的工坊。
“别看了!快把本座放出来!”
星漪循声望去,不远处的案台上,一盏破旧的油灯正幽幽燃着,那灯焰并非寻常的暖黄,而是一簇幽绿的冷光,可不正是她们要找的魂火?
“呦,老鬼,这才多久不见,怎么就变老灯了?”洛梓涵幸灾乐祸地凑上前去。
“少说风凉话!还不快想想办法!”
“阁下状态不对。”星漪看着魂火那几乎融于昏暗的微弱光芒,若不是它主动出声,方才一时怕是难以察觉它的存在:“发生何事?”
“本座原是想找到纸人再去寻你们,可刚飞到附近,就被这破玩意给摄进来了!”
“你们俩也忒不中用,竟能被心象迷这么久!座干等你们也不来!还以为真要折在这了!”
洛梓涵不甘示弱:“你这么中用怎么还被困住了?我看这破灯跟你挺配,你就留在这吧。”
“你这混账!”
星漪叹了口气,打断她们的斗嘴:“这东西因何能将阁下困住?我们又该如何助你?”
“本座也不知为何会受困于此,按说苏醒之后,本应不会再受心象侵扰才是,不过……”
魂火停了片刻,继续说:“每处心象,都有其核心之物,亦是执念所系。此物或为一,或为多,如同撑起楼台的栋梁,是维系心象界域的支柱,会有些莫名的效果倒也不奇怪。”
星漪问道:“阁下的意思是,这灯便是维持此间心象的核心之物?”
“应是如此,否则本座这般,也无从解释。”
洛梓涵道:“这么说,要是弄不好,不是就把这心象给搞崩了?”
话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闹,有男子的怒吼,也有女子的哀求,那动静听得直叫人心惊胆战。
“我在外忙活一天,回来居然还是冷锅冷灶,你在家里都在干什么?找死是不是!”
“我错了……只顾着扎纸人忘了时辰,别打了……呜呜呜……我这就去……”
“这些年你偷拿家里的东西,去祭奠那什么狗屁先生,现在连饭都敢不做了,你还把我放在眼里?”
“生不出儿子的废物,再偷东西就打断你的腿!”
随后又是一阵伴随着闷响的哭喊,星漪听不得那凄厉的惨叫,想要冲出去,却被洛梓涵抬手拦了下来。
她转头看过去,只见这人面无表情,比起先前沉沦在心象时的反应,此时的镇定可称得上冷漠。
“别去了,这只是亡魂的回忆,我们改变不了什么,你看了只会更难受。”
星漪提起的那口气终是散了,她僵硬地站在原地,听着不断从外面传来的声音,紧皱着眉头,缓缓闭起了眼。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终于恢复了平静,魂火冷哼一声:“真是闹腾,凡人总是为一点破事小题大做……不过,方才那女子提到了纸人。”
“……我去看看她。”星漪沉声说着,径直走出了工坊。
“等等,你们忘了带上本座……喂!别都走啊!”
没有理会身后的声音,行至院内,却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星漪眼中不由闪过诧异。
是那位学首……
她已不再年轻,岁月的蹉跎给她留下了满身疲惫,曾经炯炯有神的双眼失了神采,只剩无光的麻木,挺起的脊梁如今也塌了下来。
星漪停在原地,看着对方静静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忍不住跟着那身影,来到东厢侧面的一间小屋。
那屋子又阴又冷,只有一张简陋的床,屋内堆满了纸扎祭品,竟是她们在心象外时,从敞开的窗子看到的那间。
屋里,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桌前,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昏暗的天光,编着手头的东西。
听到声音,那人转头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声音沙哑地开口:“学首,你来了呀……”
来者自嘲地笑了一声:“如今我在世人眼中只是张氏,曾经一声学首,如今成了刺耳的笑话,也就你,还这般真心实意地叫我。”
“学首就是学首啊,你是大家的榜样。”
“榜样吗……当年你一声“我嫁”,同窗们都觉得,你打碎的不仅是自己的骨气,更对不起为你丧命的先生。”
“她们视你为耻,就连我也曾满腔愤懑,认为只要足够热血,呐喊足够坚定响亮,定能与这世间压迫抗争到底,你怎就跪下了?”
“后来我才明白,这想法终究还是太天真了,当身边所有人都来伸手扼住你的喉咙,按下你的脑袋,无论如何挣扎,都是站不起来的。”
“有句话,我一直想说。”来者看着坐在阴影中的妇人:“比起我们这些无谓抗争之人,你用自己的妥协换来了先生最后的体面。”
“这绝非软弱,赵不喜,你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