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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色清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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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铮置办的府邸静得如同古墓。浓重的血腥气和草药苦涩交织,沉沉压在每一寸空气里,连穿堂的风都带着垂死的滞涩。
苏清弦引着那素衣女子,穿过回廊。
廊下悬着的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女子身上流淌,却像照在深潭的寒玉上,映不出一丝暖意,只衬得她身影愈发清寂。
女子步履无声,裙裾拂过冰凉的石板,如同月下徘徊的幽魂,唯有那双眸子,依旧清澈,倒映着灯笼摇曳的火苗,深不见底。
内室,榻上。
卫铮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近于无。
白日里英挺的眉峰此刻痛苦地紧锁,冷汗浸透了鬓发。
最可怖的是胸腹间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翻卷着焦黑的皮肉,内里却不断渗出粘稠如墨汁的黑血,丝丝缕缕的腥臭黑气如同活物,正沿着他青筋暴起的脉络向上蔓延,所过之处,皮肤下隐隐透出不祥的乌青色。
妖毒已入心脉,寻常药石怕是难救。
苏清弦的心猛地揪紧,指尖掐进掌心,几乎要沁出血来。
女子却只是静静立在榻前,目光落在卫铮狰狞的伤口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既无医者的悲悯,也无常人的惊惧,平静得如同在看一截枯木。
她微微侧首,像是在倾听风中某种常人无法捕捉的声音,又像是在分辨空气中那些细微的、属于不同妖力的残留气息。
片刻,她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那蹙痕淡得如同水墨画上被风晕开的一笔,转瞬即逝。
她抬起手。
指尖倏然亮起一点雪白的萤光。
那光极其纯粹,极其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净化万物的凛冽寒意。并非灯火,更像是从九天之上裁下的一片月光,凝结在了她的指端。
没有念咒,没有繁杂的印诀。她只是伸出那点着莹白光芒的手指,如同拂去琴弦上的一粒尘埃般,轻柔地拂过卫铮伤口边缘焦黑翻卷的皮肉。
奇迹发生了。
那如跗骨之蛆般盘踞蠕动的黑气,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滋滋”声,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褪散、瓦解!
伤口翻卷的边缘,焦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露出底下新生的、带着健康血色的皮肉。
那渗出的墨血也渐渐变浅,最终化为正常的鲜红。
卫铮脸上那层死气沉沉的金纸色,如同被无形的画笔抹去,渐渐透出微弱的、属于活人的血色。
紧锁的眉峰也缓缓舒展,呼吸虽依旧微弱,却平稳了许多。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却比任何激烈的法术更令人震撼。
那雪白的萤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只剥离污秽,不伤及根本。
苏清弦屏住呼吸,直到卫铮胸膛的起伏变得清晰可辨,喉间那口气才猛地呼出,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她看向女子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激和后怕。
这手段,已近乎神迹!
“他……他……”苏清弦的声音哽咽。
“毒已拔除大半,性命无虞。”女子收回手,指尖的萤光悄然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施救后的疲惫或自得,“余毒需静养,辅以汤药调理,自可痊愈。”
“多谢恩人!此恩此德,清弦……”苏清弦深深一福,感激涕零。
女子却只是微微侧身避开,目光转向榻上沉睡的卫铮,又很快移开,最终落回到苏清弦写满疲惫与担忧的脸上。
她似乎想说什么,唇瓣微动,最终却只是轻轻道:“你……守着他?”
“是!”苏清弦用力点头,眼中是未干的泪光和不容动摇的坚定,“我要亲眼看着他醒来。”
女子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在流转,像是不解,又像是……一种单纯的模仿欲。
她没再言语,转身,像来时一样无声地退出了内室。
她没有走远。
苏清弦将全部心神都系在卫铮身上,坐在榻边矮凳上,用温热的湿帕子细细擦拭他额角的冷汗,目光片刻不离。
直到卫铮的呼吸彻底平稳下来,陷入深沉的睡眠,她才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想起那位恩人。
她起身,悄然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道缝隙。
门外,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庭院照得一片清冷澄澈。
那素白的身影,竟真的还在。
她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庭院中央那株巨大的古槐树下,身形笔直,像一尊被遗忘在月色里的玉雕。
月光穿过繁密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破碎的光斑,夜风卷起她素色的衣袂和几缕散落的发丝,更添几分寂寥。
她微微仰着头,望着夜空,又像是在望着苏清弦所在的这扇门的方向。
姿态专注,一动不动。
仿佛守候,是她此刻唯一理解并决定要做的事情。
苏清弦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是感激,是困惑,更有一丝莫名的酸涩。她不通人情世故至此么?这寒夜露重……
“客人?您怎么还站在这儿?”一个值夜的丫鬟端着水盆路过,被庭院中的人影吓了一跳,看清后更是惊讶,“这更深露重的,仔细冻坏了身子!快随我去厢房歇息吧!”
女子闻声,缓缓转过头来。
月光照亮她毫无表情的侧脸,那双清澈的眸子看向丫鬟,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纯然不解。
她似乎不太明白对方话语里的关切和催促。
丫鬟放下水盆,上前几步,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小心翼翼:“清弦小姐在里面守着少爷,那是夫妻情深,挂念心切,熬着夜是应当的。您虽是恩人,可毕竟是客,这般……这般守在外面……”丫鬟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带着点世俗的圆滑和隐晦的担忧,“……难免会有人多想,传出些闲话来,不说这些,单是让少爷小姐知道了,也会怪我们下人招待不周,怠慢了贵客啊。”
“多想?”女子重复了一遍,眼神里是纯粹的困惑,如同在理解一个陌生的词汇。
她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眼前絮絮叨叨的丫鬟,似乎在努力将“守候”、“夫妻情深”、“多想”、“怠慢”这些词串连起来。
“对呀,多想。”丫鬟见她似乎听进去了,连忙点头,“这世上的规矩,总得顾着些。您还是随我去厢房吧,暖和,也清净。”她伸手想去搀扶,又有些犹豫地停在半空。
女子沉默了。
她似乎终于从丫鬟的话语里捕捉到了某种“规矩”的轮廓,一种无形的、她之前未曾察觉的界限。
她再次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目光仿佛穿透了门扉,落在里面那个守着未婚夫的身影上。
片刻,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绪。
她没有再看苏清弦的方向,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
那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落入深潭,激不起半点涟漪。
丫鬟松了口气,连忙引路:“这边请,客人。”
素白的身影终于动了,跟着丫鬟,一步步离开那棵古槐,离开那片清冷的月光,走向回廊深处为客人准备的厢房。
她的背影依旧挺直,步履依旧无声,却仿佛带上了一丝被无形的线牵动的僵硬。
苏清弦站在门后,指尖紧紧抠着冰凉的门框,看着那抹孤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心头那抹酸涩,无声地蔓延开来。
庭院里,只余下月光,和满地破碎的树影,寂静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