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冰冻咕咕鸽

5、紫藤弦语

　　府邸的沉重被暂时推开一角。

　　卫铮活了下来，却如同一尊被卸去甲胄的琉璃兵俑，只能虚弱地困在榻上。
　　往日里雷厉风行、能徒手撕裂妖物的捉妖师，如今连起身都需人搀扶，眉宇间积压着沉沉的阴霾与不甘。
　　城中的妖祸并未因他的倒下而止歇，反而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更加猖獗。
　　白日里，总有新的、带着惊惶与绝望的消息传来，死者的惨状被添油加醋地描绘，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方小小的府邸，成了惊涛骇浪中唯一勉强平稳的舢板。

　　苏清弦彻底搁下了她的桐木琴。
　　乐坊的喧嚣与掌声被隔绝在门外，她纤白的手指不再拨弄丝弦，转而握起了沉重的药杵，在石臼中一遍遍碾磨苦涩的药草；或是执起锅铲，在油烟弥漫的灶台前，笨拙又专注地对付着那些她并不熟悉的食材。
　　卫铮的胃口很差，她便变着花样，试图在清粥小菜里寻回一丝他熟悉的味道。
　　偶尔，她也会踏出府门，去采买些时令鲜蔬，脚步匆匆，目光警惕地扫过看似平静却暗藏凶险的街巷。

　　而那素衣女子，如影随形。

　　她成了苏清弦身后一道沉默的影子。
　　苏清弦在药房研磨，她便安静地站在窗边，目光落在庭院里摇曳的竹影上，仿佛能从那光影流动中看出某种玄奥的韵律；苏清弦在灶间忙碌，她便立在门槛外，看着升腾的蒸汽模糊了琴师素净的侧脸，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观察，如同稚子初次识得人间烟火；苏清弦上街采买，她便寸步不离，对那些摊贩热情的叫卖、市井的喧哗充耳不闻，视线只专注地停留在苏清弦指尖挑选的青菜、鲜果上，仿佛在辨识着某种全新的、与琴弦截然不同的“音阶”。

　　多日的朝夕相对，苏清弦心中那份最初的惊悸与疑虑，渐渐被一种奇特的、混杂着怜惜与无奈的情绪取代。
　　这女子心性之澄澈，近乎一张未曾着墨的白绢。
　　她不通人情世故，不识市井百态，甚至对最基本的喜恶表达都显得懵懂而直接。
　　苏清弦试着教她辨认蔬菜，她学得极快，指尖拂过青翠的菜叶，如同拂过琴弦般专注；苏清弦示范如何择菜，她便也拿起一根，一丝不苟地模仿，动作生涩却异常认真。她像一块无瑕的水晶，折射着周遭的一切，却难以留下自身的色彩。

　　除了……对琴声的执念。

　　这执念如同烙印，深植在她灵魂深处。
　　每当暮色四合，庭院归于寂静，苏清弦忙碌的身影稍稍停驻，她便会悄然靠近，清澈的眸子望向苏清弦，或是望向那静静躺在内室角落、蒙了层薄灰的桐木琴，轻声问道：

　　“今夜……不弹琴了么？”

　　那声音里没有催促，没有抱怨，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纯粹到令人心悸的渴望。像干渴的旅人遥望着绿洲的幻影，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必能理解的、病态的焦灼。

　　苏清弦总会心头一软。
　　弹琴于她，早已是呼吸般自然的存在。
　　指尖久不触碰丝弦，心头便如同缺了一块，空落落地发慌。这女子的存在，倒成了她重拾琴弦最好的理由。
　　她洗净手，拂去琴身薄尘，将琴置于庭院那架繁茂的紫藤花下。

　　月光，是此刻最慷慨的灯火。

　　藤萝虬结，紫玉般的花穗累累垂落，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洒下细碎的光斑和若有似无的甜香。
　　苏清弦盘膝而坐，素手轻扬，清越的琴音便如泉水般流淌出来。
　　不再是乐坊中浮于形式的华章，而是随心而起的低吟浅唱，带着白日里积攒的疲惫、忧虑，以及对身边这奇特“知音”的温柔抚慰。

　　女子便坐在她身侧不远处的石凳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笔直。
　　她闭着眼，月光勾勒着她清冷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琴音流淌过她的耳畔，她的身体便会随着音符的起伏，产生极其细微的共鸣，仿佛每一根骨骼，每一寸肌肤，都在无声地应和着那看不见的弦索。
　　那是一种全身心的沉溺，一种近乎贪婪的汲取。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消散在紫藤的花香里。

　　女子缓缓睁开眼，目光并未落在苏清弦脸上，而是直直地、近乎痴迷地，投注在那张桐木古琴上。
　　那眼神太过专注，太过赤诚，带着一种要将琴身烙印进灵魂深处的热度。

　　苏清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中微动。

　　“想学么？”她轻声问，带着一丝试探。

　　女子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寒潭中骤然投入了星辰。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动作快得有些笨拙，带着孩童般的雀跃。

　　苏清弦莞尔。她起身，示意女子坐到琴前。

　　月光穿过紫藤花瀑，流淌在冰冷的石凳上。
　　女子依言坐下，身形依旧有些僵硬。
　　她学着苏清弦的样子，将手指虚悬在琴弦上方，动作生涩，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苏清弦走到她身后。
　　紫藤花的暗影温柔地笼罩着两人。
　　她微微俯身，青丝垂落，几缕发梢几乎触碰到女子素白的衣领。
　　她伸出自己的手，轻轻覆盖在女子悬于琴弦上方的手背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女子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苏清弦的手温凉而柔软，带着常年抚琴留下的薄茧，覆盖在她微凉的、指节分明的手上。
　　那触感陌生而奇异，像电流，又像暖流，瞬间击穿了她所有懵懂的屏障。

　　“这样……”
　　苏清弦的声音就在耳畔，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女子的耳廓，带着紫藤花的甜香和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她引导着女子的手指，轻轻落在冰凉的丝弦上，“食指勾，中指挑……手腕放松，力从指尖透……”

　　苏清弦的手带着她，拨动了第一根弦。

　　“铮——”

　　一个单音，清越地响起，在寂静的庭院中荡开小小的涟漪。

　　女子浑身一震。
　　这声音，经由自己的指尖传递出来，与仅仅聆听的感受截然不同！
　　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酥麻感从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有沉睡的种子在血脉深处被这琴音唤醒、萌动！

　　苏清弦感受到手下那瞬间的僵硬，低低一笑：“别怕……顺着它。”

　　她继续带着女子的手，一个音，一个音地拨弄。
　　动作缓慢而清晰，如同在教导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孩。

　　女子的天赋，在此时展露无遗。那懵懂的心性似乎成了最纯净的容器，对音律的感知敏锐得惊人。
　　苏清弦只需引导一次，她便能立刻记住指法、力道与那微妙音色的关联。
　　僵硬的手指在苏清弦温凉的掌心包裹下，渐渐变得灵活而顺从。

　　月光无声地流淌。

　　紫藤花瓣簌簌飘落，落在琴身，落在两人的发梢、肩头。

　　苏清弦专注地引导着，女子的后背几乎完全贴合着她的怀抱。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子身体里那份因触碰琴弦而起的细微震颤，感受到她越来越快的心跳，感受到一种无声的、汹涌的喜悦正从这具看似清冷的躯壳下奔涌而出。

　　渐渐地，苏清弦松开了手。

　　女子并未察觉。她依旧沉浸在那奇妙的韵律中，指尖开始自主地在弦间跳跃、勾挑。
　　虽然不成曲调，只是零散的、不成章法的音符，却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蓬勃生命力，每一个音都干净、透亮，如同山涧滴落的清泉，敲击在月光浸润的石头上。

　　苏清弦退开半步，静静地看着。

　　月光下，素衣的女子微微垂首，专注地凝视着琴弦，指尖笨拙却执着地拨弄着。
　　长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唇角似乎在不自知间，扬起了一抹极淡、极浅的弧度。
　　那弧度干净得如同初雪，带着一种新生的、纯粹的欢喜。

　　紫藤花影婆娑，暗香浮动。

　　破碎不成调的琴音在庭院里轻轻回荡，缠绕着飘落的花瓣，也缠绕着两个在月光下靠近的身影。
　　一个教得耐心，一个学得痴迷。
　　这一刻，府外的血雨腥风，榻上的伤病沉疴，似乎都被这紫藤花瀑温柔地隔绝在外。

　　唯有弦语，在寂静中悄然低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