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变通 ...
-
炎热的暑气将影子烤得歪斜扭曲，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坐在阴凉处，给手上的木棍缠彩色的胶带。风扇传来呼呼声响。
不远处同样蹲在阴影下的大人们抽着烟聊着天，时不时有人抽空看一眼小男孩，见他乖乖玩木棍没有受伤也没有跑丢，就又和工友侃大山。
这期工程临近收尾，等甲方验收完就能结清尾款。难得施工期间工资月月结清，这群工人干劲十足，顶着烈日也要多巡查几遍。对待工头带来的小孩也不觉得麻烦，反而十分照顾。
这会儿工头在项目部接待客户，他们便帮着照看会儿孩子。
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狗叫，叫声倒也不凶猛，八成是认识的人。几个工人抬眼望去，见是一个戴着围裙并用帽子把头发包起来的女人。
“是路口卖盒饭那妹子。”有人接话。
这项工程建在郊区，就两公里外有饭店，远不说，还贵。因此这个推着车来工地附近卖着量大管饱的盒饭的女人，他们也算相熟。
有人看着那人的背影，吸了口烟：“……也不容易。”
几个大人压着嗓音谈论了几句，摇摇头，又聊起别的。
安静给木棍缠胶带的男孩循声望去。只见火辣的太阳把那渐渐远去的身影晒得像是失了水汽的山枣，干瘪瘦小。
那是比妈妈年纪小一点的阿姨。他和爸爸买过一次这个阿姨的盒饭，他看见爸爸付钱的时候往板车角落塞过一叠用塑料袋卷起来的钱。
一开始他还不太明白，直到接过饭盒的时候，他看到她的手上有大树的年轮，褐色的，深刻的。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是小树的年轮。
爸爸在吃饭的时候对他说：“能帮就帮一下。”
爸爸用简短易懂的语句告诉他，阿姨的丈夫欠了很多钱跑了，留下她带着小孩负债讨生活。
“讨生活”，他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在他比现在要更小的时候，爸爸妈妈也带着他过过这样的生活。
住在会下雨的房子里，吃饭和认字都是在街边摆的地摊上。周围的人群吵闹，但他不会觉得烦，因为人多，东西就可以卖得快一点，就可以早点收摊，赶下一个场。
他就这样学着自动屏蔽吵闹的声音，只看得见目的明确向他们摊位靠过来的客人。
后来家里的生活起来了，靠的是日夜不休挣的钱买的房子，和在不同阶段中，对他们“帮一下”的人。
人的成功固然离不开努力奋斗，但有时候，更需要有人能托举一把。人情社会，需要人情，需要交流，需要给予。
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得到回报。
他放下手里的胶带，缓缓收回视线，不期然看到一颗更加瘦小的山枣。
“山枣”木然着脸看着远去的背影，弯下身，捡起地上的石块，开始凿另一个石块。
这是在做什么？男孩心有疑惑。
但很快他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同样看到小孩捡石头的工人喊了一声：“嗳！别砸了。你妈就在前头，让她知道了非揍你不可。”
“这小孩儿怎么又聪明又笨的，知道有的石块里有废铁钢筋可以卖，又不知道背着点人。”“你可别乱说啊，他要是晚上背着人来出了事那可说不清。”
“过来，帮叔叔买包烟，剩下的是你的跑腿费。”
“工地这种地方，小孩儿少来，很危险的听到没，这里捡不到你要的东西。”就算有，小孩儿怎么凿得开，怕不是挖机转世。
几个大人三言两语吓跑了那个小孩，但不知为何，那小孩并没有彻底离开，而是在外围转悠。
见状，几个大人也就不再说什么，真把孩子吓到也不好。又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人接到电话，然后站起来拍了拍裤腿，对安静地开始缠另一头胶带的男孩喊了一声：“小锦儿，你爸等会就下来带你回家了。”
小谢锦程点点头，有条不紊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等爸爸工作完来接他。
等待期间，他又听到工地拴着的那条黄狗叫了几声，几个大人扫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小谢锦程看了眼手边的罐子，想了想，从妈妈给做的小布包里掏出画册和手工玩具，又把爸爸买给他没喝完的两罐牛奶放进去，往门口走。
“叔叔，我出去一下，就在门口。”
他对那几个负责看着他的大人说。
那几个大人看着他笑了一下，“行，你去，别跑远了。”
谢锦程背着小布包往外走，跨过铁门前，来到大黄狗身边，用手背摸了一下那几乎将尾巴甩出残影的黄狗，“下次再给你带吃的，今天没有了。”
他拍了拍布包，“小、大狗不可以喝这个。”
说完，也不管黄狗依旧甩出残影的尾巴，谢锦程走了出去。
没走几步路，他就看到了那个和他同龄，但比他要瘦许多的男孩玩着不知道哪里掰来的玉米杆，用叶子在杆子上缠绕，像是在模仿谢锦程给木棍缠胶带的样子。
见到谢锦程，他瞪大眼睛，又很快低下头。他的头发有点长，大夏天看着就很热。
谢锦程习惯了一个人安静地待在一处，不太习惯主动与人交流，更没想过和一个不熟悉的男孩交朋友。
他只是觉得天气有点热，或许这个人会需要喝点东西。
谢锦程取下身上的包往前走了几步，男孩被他吓得跌坐在地上，他便有些尴尬地驻足。
什么都不说或许有些不太礼貌，谢锦程把包放在身侧的地上，往后退了一步：“这个牛奶一板有4罐，我喝了两罐，这两罐，是分享给你的。”
他思考了一下，他的用词应该没有错误，不会让人心里不舒服，自尊心受挫。
那个男孩或许也不常与人交流，依旧愣愣地坐在原地。
地板应该很烫，但自己留下的话这个人可能不敢起来。
想到这里，谢锦程没再多待，他又指了一下那个装着牛奶的布包：“喝的。”随后便转身离开。
谢锦程回去没一会儿，他爸爸就来接他了。
礼貌地跟几位叔叔阿姨道别，谢锦程坐在自家车里，找出购物袋把自己带来的东西装好，拴紧。
再一板一眼地系好安全带，然后从侧边手箱里拿出干毛巾伸出手侧过脸看他爸爸，见爸爸摇头，他收回手给自己擦了擦脸颊上的细汗，像个小机器人一样有序。
谢父看着觉得可爱，等谢锦程擦好脸放好东西坐稳了，他启动车子，问起谢锦程今天和平时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锦儿今天很热吗？”谢锦程不想跟着去楼上，因此谢父就把他放在一楼玩耍。给他开了大风扇，买了牛奶，确保安全不会中暑才离开去工作。
不过他要问的，不止是热不热的问题。
谢锦程直视前方，开车的时候不能乱看。虽然开车的人不是他。
然后回答爸爸的话：“没在太阳下晒，不是很热。”
“哦，爸爸还以为你被晒到了，要是不舒服就要讲啊。”谢父从后视镜扫了一眼被放在后座的袋子，刚要开口，谢锦程就主动说话了。
“爸爸，我把留给你和妈妈的牛奶分享给别人了。”
听到这句话，谢父感觉才对。谢锦程有个小习惯，爸爸妈妈买给他的东西他不会自己全部吃完，会留一部分分享给父母。
早年物资缺乏时他们也不会短了孩子吃喝，更别说现在，他们当大人的也不会跟小孩子抢吃的。但对于谢锦程这个优良的品德，他们也乐意见其养成，并给予正向情绪反馈。
今天谢锦程有点不一样的，就是谢父给他买的牛奶没有了，一罐都没剩下。
所以谢父才会问谢锦程是不是太热了，如果暑热太过需要喝四罐牛奶解渴，就得去医院看一看，免得身体出现什么不适。
还有就是谢锦程的小布包没了，谢父怕谢锦程是被人欺负给抢了东西。
谢锦程盯着前面的路，眼睛眨了眨，“用妈妈给我做的包包装着给他的，他有点怕我，我就没有把包拿回来。”
当时他本来是想把牛奶给到那个男孩手里就行了，但那个男孩怕他，他就只好把布包也留下。
在谢锦程的生活习惯中，分享、赠送的东西如果不能亲手交到对方手里，就要用包装包起来，不能随便放在地上。
这是跟在妈妈身边养成的习惯。
谢锦程的妈妈是个很注重情绪反馈的人，早年摆地摊，因为服务过于优秀，从不敷衍，她的东西总是卖得又多又快，积攒的回头客不少，交的朋友也很多。
他们夫妻积累的资本和人脉，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这一时期。
毕竟，有钱人没有被禁止逛地摊。
而谢锦程的妈妈，能抓住每一个时机，能记住每一个特别的顾客。
“今天天气很热，”小谢锦程还带着童音的清澈声线在车厢内响起，“我觉得，他更需要这两罐牛奶。”
他还是规规矩矩地直视前方的道路，像枚指引方向的指针。
独我而不自我，知变通。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变通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