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伽拉忒亚》朴灼

9、希望

　　“公平？”冯许杰尚未反应过来，可一旁的纪宇迁却明白了元非非的意思。元非非从操作台后面取出一个头盔，一步一步向冯许杰走过来，他才明白过来，瞬间变了脸色。

　　“没必要这样吧？”他干巴巴地笑道：“之前咱们是有些误会，有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弥补。”

　　“不是说你有的都可以给我吗？”元非非把头盔扣在冯许杰头上，连接到操作台上，并迅速启动了设备。“我要你们的意识。”

　　“等、等一下！”冯许杰再没有之前的从容，他转头看向纪宇迁：“愣着干什么？！说点什么！”

　　“非、非非，”纪宇迁已经完全绝望了，在冯许杰的催促下作出最后的努力：“你要我们的意识有什么用呢？”

　　“对！我们的意识对你没用的！”冯许杰连忙接话道：“你一定还有别的心愿吧，我……”

　　“可我不想要别的。”元非非打断他：“我就想要你们的意识。”

　　冯许杰的脸色变了几变，沉声道：“行了，家家酒游戏到此为止。元非非，你想离开这里，但这里到处是监控，你走得出去吗？就算你离开这里，又有什么地方可去？等我被松开，我想要找到你，也只是略废些功夫罢了。”

　　“还是说，”他不再掩饰，不屑与轻视清晰得有些晃眼；“你有胆子在这里杀了我们？”

　　元非非定定地看着冯许杰，她的目光直直穿透冯许杰的眼睛，几乎要刺穿他。几个呼吸之后，她轻轻一笑。

　　“你说的对，我不敢杀人。我要离开这里，要确保你冯总不再打扰我，我手里总得有点仪仗不是？”

　　她慢条斯理地走过来，轻柔地帮冯许杰整理头盔的系带，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个世界上，想要你命的人可比想要我的人多。想想看，如果我把你的意识交给仁善学团，会怎么样？”

　　冯许杰的脸色愈加难看起来。

　　“折磨一个现实的人犯罪，可折磨一个意识副本，有罪吗？到时候，你的意识都会说些什么呢？”说着，元非非歪了歪头：“我可真的很好奇呢。”

　　“可、可是，”纪宇迁难以置信地说道：“是因为仁善学团的攻击，你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你怎么会……”

　　元非非嗤笑一声：“别搞错了。把我变成现在这样的人是你，不是别人。”

　　纪宇迁闭了麦，冯许杰目光阴冷地盯着元非非。操作台前，元非非按下“启动”键。

　　“别来找我，别来打扰我。别想着从我这里把意识拿回去，别揣测我会复制多少份。如果你们让我不高兴，我就把你们的意识送到仁善学团手里。别想着耍花招，要知道……”

　　纪宇迁最后听到就是这样一句话。

　　“世界上最了解你们的人，就是你们自己。”

　　***

　　离开园区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元非非这才意识到，她在实验室里和他们对峙了一整天。

　　她不感觉疲惫，也不觉得饥饿微凉的空气进入她的鼻腔，顺着体内循环把热气带走，似乎把一些其他东西也一并带走了。

　　她脚步轻快，哼着歌，将从冯许杰那里拿来的卡折成两半，轻轻一抛、丢在脑后。

　　这具身体没有指纹，虹膜也并未和元非非原生的样子做对齐。她手里没有身份证，高铁飞机都坐不了，只能打顺风车。好在她运气不坏，很快就打到了一辆去凌水的车。

　　司机看见她就是一愣，见她没带什么行李更是皱了皱眉。她没有放松警惕，在后座扣好安全带，便闭目佯作养神的模样，实际耳听八方，随时关注路况。

　　到达凌水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元非非用纪宇迁的卡支付了账单。她知道这会留下记录、暴露她的行踪，但她不在乎。被困在触变园区的日日夜夜里，只有一个念头愈发清晰：

　　她想回家。

　　元非非站在单元楼栋下，抬头看楼上的窗户。家里没亮灯，母亲大约还没回家。不知为何，她竟松了一口气。明明先前这么思念母亲，可真到家门口时，她却发现自己还没做好准备。

　　我要跟她说什么呢？我现在这个样子，我要怎么跟她解释呢？

　　其实她隐约猜到母亲现在在哪儿，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在医院的神经重症加护病房里。想到这儿，元非非反而松了一口气。她上楼、摁亮密码锁、输入密码、开门开灯，却在门口停住了动作。

　　玄关的灯光下，她看见母亲元念从客厅的沙发里站起来，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妈。”

　　声音先大脑一步做出反应，条件反射是潜意识甩开理智的佐证。

　　“我回来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元非非似乎感觉到喉咙哽住、鼻子酸涩、眼眶发热的感觉。但这些感觉只是记忆留给她的烙印，眼泪没有落下，这些感觉是海市蜃楼，风一吹就飘散了。她来不及体味幻觉，母亲扑过来的身体却给出最实在的感觉：

　　温暖、柔软。

　　“乖宝，妈妈等你好久了。你终于回家了。”

　　一时之间，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幻觉再度袭来，可元非非并不觉得害怕。此刻她只希望自己能缩小，缩小再缩小，变成那个能蜷缩进母亲怀里的小女孩。就像小时候那样，她害怕打雷，顶着不知何时会闪烁的黑暗、“哒哒哒”地跑到母亲床边，撩起被角，把自己整个塞进母亲怀里。

　　元念没有问任何问题，她只是把元非非搂在怀里，一遍一遍地抚摸她的发顶。时间过去许久，元非非意识到母亲还穿着外出的衣服，便劝母亲道：“妈，很晚了，你去洗漱一下吧。”

　　可元念一下子慌张起来，拼命摇头：“不，我不去。如果我现在走了，你是不是就会……”

　　元非非读懂了母亲的恐惧，她像哄小孩子一般安慰她：“不会的，妈，我会一直在这里的。这么晚了，我都回家了，我能去哪儿呢？对不对？”

　　元念只好听话地去洗漱，进浴室前还一步三回头。

　　趁着把元念送进浴室，元非非用最快的速度换了一套居家服，又赶紧回到沙发前等待。元念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记忆中熟悉的女儿的样子。

　　她的微笑尚未到达唇角，就听见元非非问：“妈，今晚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元念笑着点头应好。元非非兴奋地抱来自己的枕头，就像很久之前那样，倚靠在母亲身边躺下。母亲哼起儿时的小调，许久以来不知睡眠为何物的元非非第一次生出困倦的感觉。她知道这也是一种幻觉，临走前她给电池充满了电，至少能续航3天，远没到缺电的时候。但此刻她什么也不愿意想。

　　如果这是幻觉，就让我沉入到这幻觉之中去吧。

　　她放弃抵抗，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如果能一直这样，不醒来就好了。

　　很久之后，元非非想起这个晚上，还是时不时会这么想。彼时她只是摇头，嘲笑一下自己的天真，就又暂时将这段记忆封存。

　　可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被母亲的叫声惊醒，睁开眼，看见她最不想看见的一幕。

　　元非非醒来的时候，还有些迷茫。天已经大亮，光照在母亲元念脸上，将她因惊恐而拉长的肌肉也照得一清二楚。元念一边后退，一边颤抖着嘴唇问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顺着母亲的视线低下头，这才发觉睡衣的下摆被掀起，肚脐眼之上一小块人造皮肤被打开，黑洞洞的充电口露了出来。她即刻慌张了起来，有如小时候藏起考砸的试卷：“妈，你听我解释，我真的是元非非！我、我……”

　　她慌不择言，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元念那一封封寄给触变的起诉书：“我是从触变科技的园区里逃出来的。”

　　从这里开始，后面的话就都变得顺畅起来。她支离破碎地讲述了纪宇迁对她做的事，说自己如何被装进现在这具机器身体里，又如何卧薪尝胆、骗过纪宇迁和冯许杰，成功地从园区里逃了出来。说到最后，她怯生生地抬起头，看向母亲。

　　其实她心里有一点委屈，受了那样非人的对待，她很想从母亲那里寻求一点安慰与关爱；她又有一点得意，就算冯许杰平日里如何呼风唤雨，还不是栽在了她手里——她想从母亲那里得到一点肯定。

　　可当她看清元念的表情时，这些情绪与渴望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所以……”元念木然道：“你不是我的非非。”

　　“不，我是非非，我只是换了个身体。我的记忆、我的意识和之前都是一样的。”元非非还想解释：“妈，你可以随便问我什么，我都能回答你的……”

　　“别叫我妈！”元念吼道：“你不是我的非非！你，你只是纪宇迁那个人渣造出来的东西！不是把非非的记忆塞进这个东西里，它就会变成我的女儿。怎么，他把非非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还不够，还要造出这么个怪物来嘲弄我？”

　　元非非张了张嘴，最后却只能问出一句：

　　“妈，你不要我了吗？”

　　“你、你是个怪物，你是个怪物！我的非非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元念喘着粗气，随手拿起东西就往元非非身上砸：“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元非非避之不及，下颌被砸了个正着，皮肤破损、流出一点蓝色的液体。她慌不择路，从床上滚落下来，一路小跑地往外跑。元念在她身后，仍旧不停地扔着东西。

　　“怪物，怪物！”元念嘴里不住地念叨着。

　　随着大门关闭的一声巨响，元非非抱紧自己，在自己的家门口，滑坐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