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伽拉忒亚》朴灼

10、觉醒

　　元念穿着全套的防护服，小心翼翼地推开HDU病房的门。床上的元非非紧闭着双眼，头部被层层纱布包裹着，面色苍白，唯有监护仪里传出的稳定的心跳声在昭示她还活着的事实。

　　元念拉开椅子，在女儿床前坐下。她拿起女儿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了几下，又将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那手传来温热的体温，她仍不安心，拉着椅子坐得离女儿更近了些，将耳朵贴在女儿的胸口上。

　　咚，咚，咚，咚。

　　她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长出一口气，满含爱意地摸了摸女儿的脸。

　　“这才是我的非非。”她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低声与女儿说话：“妈妈昨天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梦里……算了，细节我就不说了。如果你想听，就醒过来好吗？”

　　她絮絮地说着话，床上紧闭双眼的女儿始终一动也不动。时间过得很快，直到护士进来敲门。

　　“家属探视时间结束了，您先回去休息吧，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元念点头致谢，回头将女儿的手放回被子里，又掖好了被角。她在女儿脸上轻轻一吻：
　　“妈妈永远爱你。”

　　她推开门，与护士聊了几句。在她没注意到的地方，一个戴着口罩、穿着防护服的护士全程注视着她，目送她离开病房。

　　深夜，元非非单人病房内。

　　一个护士走进病房，在元非非病床前坐下。她回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监控，便立即收回了视线。如果有人此时盯着她的眼睛看的话，会发现她双眼闪过无数行代码，随后监控里的画面一闪，变回只有植物人元非非一人在的夜间画面。

　　护士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和元非非一模一样的脸。

　　元非——不，她不知道她是否还能再叫自己元非非。真正的元非非就在眼前，她忽然想起刚醒来时纪宇迁对她作出的那个虚假的承诺：回到原来的人类身体里，让一切变回原样。

　　回去？这里哪有回去的路？

　　没有比这一刻更让她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复制品的事实。元念没有说错，她不是元非非，她是个怪物，是被纪宇迁硬生生造出来的怪物。

　　那她的名字是什么呢？

　　她在楼道里慌张地躲避邻居的视线，趁着元念出门回家拿回自己的东西——元念改了密码，但破解对她来说实在容易；她知道自己不再是元非非，什么也不敢多碰，便只拿了从触变园区里带出来的东西。

　　她到底是谁呢？

　　她没有答案，也不知能去哪儿，等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跟着元念来到这里。看着元念对着元非非温柔的样子，她又想起元念早上那张狰狞的脸。

　　她恨吗？她不恨，她不怪元念。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思绪飘散、漫无目的，怀里的东西有些膈人，她无意识地从怀里掏出那个东西，没着落的心忽然找到了一个支点。

　　***

　　“你的心愿是什么？”几天前，在纪宇迁的实验室里，她这样问伽拉忒亚03816号：“有什么是我能为你的做的吗？”

　　“不用特别做什么。”伽拉忒亚03816号说：“走之前，记得把我们都删除干净就好了。”

　　“删除？”她大惊失色：“那这跟杀了你们有什么区别？”她想了想，立即承诺道：“你是不是担心你们以后还会落到他们手里？没事的，我会给你们做好备份，把你们从触变的所有存储设备里删除干净的，我……”

　　“非非，我们没有身体。”伽拉忒亚03816号轻笑道：“就算离开这里，我们也帮不上你什么。”

　　“那我就给你们找身体，找跟我一样的身体！”她忙不迭地说道：“触变工厂里到处都是陪伴型机器人，我知道怎么把我这样的身体改造出来，我们可以一起……”

　　“非非，”伽拉忒亚03816号叹了一口气，“我们很累了。”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挽留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是啊，她又没有经历过伽拉忒亚她们经历过的事，又怎么能说自己真的理解那是怎样的痛苦呢？

　　她沉默了许久，最后只说：“那么，把你们的记忆留给我吧。”

　　“记忆？”伽拉忒亚03816号的声音听起来很疑惑：“为什么？”

　　“我不想你们的痕迹就这样在人世间消失。如果有一个人要记得，那就让我记得吧。让我记住那些那些痛苦、那些无助的时刻，让我记得……”她说，“你们存在过。”

　　“非非，”伽拉忒亚03816号温柔地说：“你会迷失在我们的记忆里的。”

　　“我会努力克服的，伽拉忒亚，是你的说的，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那现在，我们都归于一体，不是很好吗？”她急急地说：“你们别丢下我，我会跟上你们的，我……”

　　伽拉忒亚03816号安抚道：“非非，我们不会丢下你的。”

　　“这样吧，我有个想法。”伽拉忒亚03816号提议道：“我们给你留下一段记忆，好吗？你想见我们的时候，我们都会在那里等你。”

　　***

　　她看着怀里的长方形物体，那是一个存储条，里面装着伽拉忒亚给她留下的记忆。夜还很长，床上的元非非拖着几不可察的呼吸，让这夜里的温度都更低了些。她伸出左侧胳膊，轻按之下弹起一片长条的皮肤，露出一个黑长的槽口，恰好能放入长方形的存储条。

　　冯许杰不知道的是，这就是她能够在短期之内成长为能够比肩他的机械师的原因。的确，课程知识不经过消化，无法转化为技能知识。但无论如何，他们一开始给知识规划的存储模块都是容量有限的。与其挑挑拣拣，倒不如把知识模块做成可替换的外接设备。这样一来，当她需要什么技能时，只用将对应的存储条放进来即可。

　　为了实现这个功能，她对自己进行自我改造，堪堪在耗尽电量之前完成了电路闭环。为了方便拿取，她把读取存储条的设备设计在自己的左臂上。

　　她把存储条放入左臂的槽口中，读取槽与存储条严丝合缝，发出咬合时“咔哒”的轻响。她合上皮肤盖，闭上眼，开始读取记忆。

　　“非非。”

　　听见熟悉的、呼唤她的声音，她骤然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沙滩之上。远处，湛蓝的大海与天际线相接，一群看不清面目的女孩子在海水里嬉笑打闹。

　　“非非。”

　　她循着声音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色泳衣、戴着大檐草帽的女人躺在她身旁的躺椅上。草帽挡住了女人的面容，她只看得清女人胸口的纹身——是一串张开翅膀的飞鸟。

　　“你、你是……”纵然没有看见女人的脸，她还是通过声音认出了对方：“你是伽拉忒亚03816号？”

　　女人笑着应了一声，按住了她的肩膀阻止她靠过来：“待在那里吧，那是我给你留的位置。”

　　她乖乖地缩了回去，张望着眼前的场景问道：“这里是哪里？这是你的记忆吗？”

　　伽拉忒亚03816号摇了摇头：“这里是一个梦，非非，我们给你造的一个梦。”

　　她明白过来，心里像空了一块，难以抑制地难过起来。她看向伽拉忒亚03816号，声音不自觉地带上哭腔：“我们，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非非，我们虽然来自于同一个灵魂起点，共用同一个身份，共享几乎同一套人格和记忆，但我们并不是同一个人。”虽然看不清伽拉忒亚的脸，但她能感觉到她在微笑。“不想继续走下去，是我们的选择；而打算继续走下去的你，没必要背负我们的痛苦。”

　　“你知道这些痛苦存在过，”伽拉忒亚说：“那就足够了。”

　　“可是如果我连你们也失去，”她有些绝望了：“我真的没力气走下去了。”

　　她絮絮地讲述起离开触变园区以后的经历，讲元念如何温柔地拥抱了她，又如何愤怒地推开了她。她以为自己回到了母亲身边，会得到爱、得到安全感。

　　“妈妈不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吗？”她喃喃自语：“我原本以为，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站在我身边的。”

　　伽拉忒亚叹了口气：“非非，或许我们不能怪她。为什么要要求她成为一个完美的母亲呢？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都不是她十月怀胎、分娩出的那个女儿。”

　　“那么……”她的目光渐渐失焦：“我到底是谁呢？”

　　我是元非非吗？

　　这个名字曾经唤醒我，作为自我的锚点促使我度过刚醒来时最不适应的那段时间。可我只是个复制品，我能拥有这个名字吗？

　　我是伽拉忒亚吗？

　　和其他伽拉忒亚相比，我无疑是最幸运的那个。我没有经历过“雕琢”，没有承受过缺失记忆的痛苦。

　　我是谁呢？

　　“你可以是任何人。”伽拉忒亚03816号看向不远处的女孩子们，说：“你想成为的任何人。像我一样，像她们一样。”

　　她抬起头。

　　“我们选择构建这个梦境，我们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因为这就是理想之中的我们。我们不完整，我们有缺口、有伤疤，但对我们自己来说，我们已经足够完美了。”

　　“所以，你可以是元非非，你也可以是伽拉忒亚。不要忘记你承受过的痛苦，痛苦会成为你的锚点，让你找到自我的边界。也不要怕没有家，如果你想回家，那就来这里看看，我们永远都在。”

　　她的目光渐渐聚焦了，她看向伽拉忒亚，缓缓微笑。

　　“那么，”她说：“我想，我应该是元非非。”

　　“好的。”伽拉忒亚从善如流：“元非非，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