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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长梦(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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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等就是一整天。
  白藏走到岳意声跟前,语气硬邦邦的,单刀直入:“你也认识我吗?”
  岳意声将自己从各种系统里拔出来,头颅缓慢转动,骨头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维持这个动作也差不多一天了。他表情看上去对这话只感觉莫名其妙:“啥?”
  白藏在他身边坐下:“我说,梅认识我。”
  “可能吧,她这个谜一样的女人,认识谁我都不觉得奇怪,”岳意声没把他的话放心上,拿着一副吐槽的口吻,“看你不是个大嘴巴,我跟你说,她见我们第一面,就把我爹脸上划一大口子。”
  这人开了话匣,滔滔不绝起来:“我爹,你可能不知道,就这么说,在我家,他说往左就没人往右,偏生我嫂子天赋异禀,上来就一下马威。”
  岳意声似乎搜到了什么,紧绷的神色也舒展开:“她很恐怖的,你们都别惹她,保不齐哪天就……”他止住了话头,拿手做了抹脖子的动作,摆了张苦瓜脸给人看。
  这人性子也是个跳脱的。白藏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这句话。随即他又有些呆愣:还有谁是这样的呢?
  记不起来,什么都记不起来。隔着水雾般的扰动太过于轻微,看不真切,只一直拨弄着思绪,以至于无法停滞地、想要突破某种禁锢。
  心神巨荡间,有什么东西也在扭曲、变化、更迭。白藏惊诧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岳意声的脸迅速老化,风霜刻下的印记抹不去般落在他的五官里。
  这个极速老化的岳意声神经质般碎碎念着:“梅……我知道了,我不会因此而死的……岳莲池……”
  越说到后头,他的声音越小,几乎是含在口腔里,打了个滚又落进肚子里去。
  即便如此,“岳莲池”三个字狠狠地拨动着白藏的神经,尖啸着剑一般劈开大脑,密密麻麻的尖锐痛楚从太阳穴蔓延开。
  电光火石间这种痛楚又平息下来,白藏才发现自己早已蹲下来,头颅埋进臂弯里。
  他狼狈地抬起头来。岳意声已经回到了正常的状态,他口中念念有词,似乎还在吐槽梅的光荣事迹,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白藏的异常,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一种莫名的荒谬冒出了头。即使自己的身体就在这里,即使眼前流动着的空气与流光真实至极,岳意声的胸腔随着呼吸而起伏,车外的昼夜更迭如常,都仿佛不该是存在的、是虚假的、是一触即破的。
  ……就像,只要被触动起被深埋的记忆,就会立刻破碎的。
  白藏深呼吸了一口气,刚要说些什么,却听见一声尖利的破风声,他定睛看去,一片看起来很是柔软的嫩绿树叶深深扎进了岳意声的座椅。
  梅的声音紧随而来:“说我坏话?”
  岳意声一个激灵:“听错了,听错了,我没说话呢。”
  *
  巴士再一次行进。白藏的目光钉在梅的身上,他有千言万语想问,喉头的骚动足够支起他的身体,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走去。衣角处传来被拉扯住的阻力,角色互换似的,他看见兰时拉住了自己。
  兰时注视着他的眼睛——这人似乎爱极了眼神上的交流,总要把视线搭在他的眼睛里,一来一往的,才够说明白话语道不尽的东西似的。他幅度极小地、却极其坚定地摇头,示意他不要前去。
  温热的身躯紧贴过来,这人凑在他耳边,呼吸都带着炙热的意味,即使语气凝重而严肃,依旧遮掩不住层层叠叠涌上来的瘙痒。
  白藏好不容易摒弃掉不知从何而来的痒意,将心神聚焦在他所说的内容上——
  “这里有问题。”
  兰时的声音压得很低,气流拂过耳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我们走过的路,在重复。溪水边的石头,我看到了三次,但她对此无察无觉,”他的手指无声地点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在玻璃上留下看不见的印记,“这令我怀疑她存在的真实性。”
  白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窗外诸多形状奇特的树在暮色中一闪而过,留下形态诡异的剪影。
  “不仅如此,”兰时的嘴唇几乎没动,声音细若游丝,“有那么一瞬间,或许是我的错觉。她……”
  “到了。”
  二人的窃窃私语被骤然打断。车辆停靠在一户农家前。这时周围的景象似乎才具象化起来——
  很难想象在密林深处有这样开阔的、甚至称得上辽远的乡野。这是白藏自醒来之后首次看到的、不同于压抑的灰暗色调的地方,它织着金黄色的麦浪、碧蓝的天际,恰到好处的鸟鸣、潺潺而过的流水。
  面对这样堪称跳脱的变化,白藏几乎本能地感受到不适,以及些许无端的、憎恶般的感受。
  他看着几人接二连三地迈入这叫他难受的地方,迟迟地不愿下车。
  鼓动的风顺着大开的车门灌入,将他散开的头发吹出风的形状来。白藏注视着眼前金灿灿的世界——
  梅回头朝他笑着,枣红色发绳亦鼓荡出风的弧度。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明媚到如同春光的笑意。梅的眼睛是极浅的灰色,她的眼角斜飞起来,唇角眉梢都为着这点阳光而盛放。以至于遮蔽了那点无端的、微弱的憎恶。
  白藏恍惚地看着她,跳跃的色块浮动着,他听见有人喊着自己:“下来吧。”
  他看着兰时冲他伸出了手。浓郁的金色洒满了整只手臂,让他看清了兰时腕侧的一颗痣。小痣嵌在腕子最不起眼的地方,叫人难以发现。但视野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将其俘获了,似乎目光曾在此停留过。
  他听见若隐若现的声音。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
  他的话被人止住了。对方似乎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语气带上了一丝狡黠:“你看,我这里有足够的空间记住你。”
  “阿秋?”
  下方的人又喊了他一声,语气里仍旧没有不耐,只有微不可察的疑惑。莫非他也觉得这场景熟悉?看见了什么一闪而过的虚影?还是说……
  繁杂的念头从白藏脑海里划过。他最终只是低下头来,将手搭上对方伸来的手,直到被人握住,他含混不清地咕哝着:“这个名字……不是我。”
  *
  “他的信号断在了这里,”岳意声紧紧盯着灶台下的火苗,颇有一副要将对方捧在手心里的意味,“算了先不讲这个,33个小时47分钟了,终于吃上热乎饭了。”
  梅没搭理他热泪盈眶的做作表演,她在短暂的、如自由的鸟儿般的快活后,又陷入了沉寂里来。诚然,岳意声出来找人,说到底还是好奇心作祟。而梅不一样,她满心满眼的,称之为“家”的东西,三番两次叫人破坏、揉碎,将她掰成了不温柔也不善解人意的模样,只得站在这儿,靠着些微的希冀,将自个儿从跑神里提溜出来。
  而她现在又一次跑神的原因,大抵还要说到几分钟前。
  主人家招待客人总是礼数周全的,这户人张罗着要盛情款待,餐布换新、桌椅也拿出皮质的来。一阵尘土飞扬里,白藏盯上了角落里抱着手臂冥思苦想的梅。
  他倒还没有到忘事的年纪,还记得梅的那句“这不是你的真名”。从一开始就不翼而飞的记忆始终是他心底的一根刺。尽管什么都不记得,但他可以笃定——自己是个倚仗事实本身做事的人,他没法儿坦然面对一如白纸的自己。
  他需要握住点什么,比如握住一些本真,握住一些需要被厘清的……或者是,握住一只手。
  白藏将自己的左手与右手相扣,想要抵消掉一些空荡荡的怅惘。指腹与指腹相依,指骨与指骨隔着皮肤相撞。它们严丝合缝地营造出一小片融不进光亮的暗色里,好像该是这样相依偎的。
  ——但并不够,远远不够。
  思绪的跳跃间,他已经对着梅问出了一句话:“我……是谁?”
  但是他没有得到答案。目光垂在地上的梅甚至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只是继续抱着手臂,全然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白藏就默默地看着她,视线随着她在房屋里游行。不过依旧没有结果,直到太阳吹落了云霭,新月复苏了群星,主人家的碗筷碰撞声停止,叫着他们要来尝尝口味,也没有什么回应。
  岳意声是个看不出身边人之间有了些问题的木鱼脑袋,直愣愣的,光顾着吃饭了。
  主人也看出来这位最好闲聊,拉着他好一阵话家常,好悬没把人聊得兴致盎然要高歌一番。
  白藏这边的气氛则有些诡谲——梅和兰时不知道在较什么劲。梅一声不吭的,筷子如风如电,来去迅疾,给他夹菜的架势颇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
  本来只是梅在拉着他折腾,没过一会兰时也莫名其妙眉眼带笑地加入,拉锯战就此形成了。
  ——一片空白的大脑,如露如电转瞬即逝的短暂片段,像是雾气蒙了双眼,让他刹那间有些漂浮起来的感受。白藏搁下碗筷,无视了这两个人,径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