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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长梦(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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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的蝉鸣声萦绕不绝,乡野间星子也缀得格外多。这一块地儿,只有挨近人家的地方有光照,其他不受宠的风水宝地,便是黑连成了片。
 比白日微凉下来一些的风浪密密匝匝吹了一阵,倏尔又停止了。
 
 白藏皱着眉看向地面。
 ——从刚才开始,他就恍惚地听见,有什么东西自地底下呼唤着他,他听不清楚那声声呼唤的音节,只得漫无目的地去寻找声音的源头。
 在天上?亦或是……在地下?
 
 这一块空间显然是诡谲的,也难为那几位能心无旁骛地用膳。
 他从人家屋里头走到门外来,再行至田垄,那阵似有若无的声音,似乎在哪儿都一样大,叫人摸不清来源。
 
 白藏蹲了下来。符合被雇佣身份——说穿了就是当替死鬼这一工作的性质,他身上穿的是偏紧身的衣服。他下意识撩了一下衣摆,手已经摆起来了,却摸了个空。
 这动作看起来怪尴尬的。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屈指敲向地面。
 没什么奇怪之处。闷响格外扎实,地面是有厚度的。白藏趴在地上,耳朵还覆在翕动的草叶上,有什么东西踩上了他散落的发丝。
 
 是只□□。
 □□瞪着双大眼,跟这个举止怪异的人类面对面打起了招呼。
 白藏默默凝视了它一会,□□也敌不动我不动,于是整个画面诡异地静止住了。
 直到白藏站起身子,面无表情拍了拍身上的灰。□□刚要安心离去,转眼间被人快准狠地捞到了手里,一条腿被人提溜着,另一条腿吱儿哇乱蹬。
 
 白藏满脸嫌弃地将它丢向左边,却迟迟没听到□□落地时该有的窸窣声响。
 转而发现的是——他的左手上,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光,似乎还有辨识不清的纹路。在一整片暗色里,那阵光亮逸散得太盛,以至于没办法看清究竟是个什么纹路。
 他貌似就这样顺手地、下意识地,用什么特殊的办法把惹人嫌的小东西丢到不知道哪儿去了。
 
 在这奇异的光亮起的时候,原先那仿佛风从原野另一头吹过来的、听不清字眼的呼唤,又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能听出来,那是两个音节。来不及分辨出是哪两个音节,手背上的光黯淡下去,他周身的环境又一次陷入暗沉,那呼唤也随即回到了缥缈虚无的状态里。
 在这之后的好一阵,他都在想尽办法让那光再度亮起。可惜天公不作美,有心栽花花不开,白藏几乎把手背掐红了,也再没有任何反应。
 
 所以意思是,在他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情况下,自己的特殊能力只能依靠潜意识发动?
 白藏试图又找了一只□□,再磕碜些,就是什么蚯蚓、蝼蛄。田里长得倒胃口的虫子快被他霍霍了个遍,也没再激发他什么下意识的举动。
 
 风送来远处的声音,有人在喊着他的名字。大约是几个同伴——说是同伴,也不尽然:
 梅应当是最了解他的,甚至可能知道他的过去。她的举动像是关切自己、爱惜自己,又什么也不说出来,将谜团编进她那犹如实质的柔和目光里。她又实在不是个温柔的人,以至于那温柔看起来粗糙、生硬,像硌牙的面包,饱腹却叫人怅惘;
 兰时一开始就瞒着他什么。他应当也是自己熟悉的人,否则不会令自己一而再再而三下意识地顺从。但他并不坦诚,无论多赤诚都蒙了雾;至于岳意声,就更不用说了。
 
 白藏扭过头,刚要对“同伴”的叫喊给出回应,却被人轻轻拉住了手。
 那只手瘦小而干燥,手的主人轻声道:“跟着我,你会知道你想知道的,你也会……摆脱失忆的状态。”
 白藏的动作凝滞了一瞬。他对着“同伴”喊了一声:“我出去走走,无需担忧。”
 随即他缓缓转过头来,看见的是一个身形矮小的男人。这人最为扎眼的,是他的一头白发,和眼下相互蚕食尾部的剪头。
 
 他并不认识对方,但对方给出的筹码太诱人,白藏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从我的身上,你想要得到什么?”
 白发男人低笑一声:“太客气了,白藏。你我不是这么债务分明的关系。”
 
 “白藏……?”
 “你的名字。”
 
 对方堪称优雅地牵起白藏的手贴向唇边,大约是要行个吻手礼。
 不料白藏的反应极大。他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被攥住的手狠狠甩开了对方的禁锢。
 ——他现在又有了下意识把对面丢进不知名区域里的冲动。念及这人给出的“筹码”,才勉强按捺下来。
 
 对方见他这番行径,也不恼,晃了晃被无情甩开的胳膊肘,只是笑眯眯地抬头看他:“无需对我这么谨慎,我不会害你。
 “我是要带你,看看你身边……这几个人的真面目。”
 白发男人说着,随手在空气中划开一道裂缝:“嗯……根据循序渐进的原则,先让你看看那叫做岳意声的人吧。”
 
 那是几十年前的岳家了。呼啸的北风数出了凄凉的意味,凉薄的雪落了一层,生机藏在明年开春的身后。自然里的东西都销声匿迹了,岳家却并不萧条。
 传承至今的家族大抵如此,无需惆怅生存压力,直到饥荒遍地的冬天,也富丽堂皇,着狐裘,烤暖炉,女儿嬉笑,男儿奔逐。但肮脏的糟粕依旧在骨子里流传。
 
 譬如此刻。
 
 白发男人带着白藏隐匿在盆栽后,他低声介绍:“正中央的看起来最老的那个,叫做岳容,是个老不死的家主。”
 岳容身前跪着一个女人。那人声音带着哭哑了的戚戚:“我知错了,求您……放我一条生路。”
 岳容双手交握,细致地整理了一番衣袖,还吩咐下去要一盆热水泡脚,才想起面前有这号人似的,语气不怒自威:“错在哪?”
 
 女声怯怯道:“我……替白先生说话。”
 岳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有威严与森然:“说了什么?”
 “说……说梅小姐是好人。”
 
 岳容摇头:“不止。”
 “我还说……还说,通婚理应自由……”
 白藏看见岳容嘴角勾起笑意:“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女人破涕为笑,连连跪恩。
 
 身旁矮小的男人舔了舔唇,发出“砸吧”的声音,听起来粘腻又恶心。白藏不着痕迹地离他远了些,却像被发现了小动作,又被他拽着走入了另一道时空:
 
 这一回,白藏尝了头一次当梁上君子的滋味。
 他看见那原先跪着的女人被绑在柴房里,身上全是被凌虐的痕迹。他下意识转过头不去看,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岳达海,你在这站着做什么?二叔找你一整天了。”
 那是岳意声的声音。
 
 另一道声音听起来憨厚老实,说出来的东西却叫人反胃:“老爷让我们都来尝尝‘自由’的滋味,不尝就要‘吃芸果’……我还纠结着。少爷,你说老爷是不是太苛责她了?”
 岳意声几乎没有犹豫地答:“少问多做,父亲说一不二。你们知道的。”
 岳达海愣愣地“哦”了一声,继续在门口踌躇,大约是那“芸果”太吓人,他还是满脸不忍地走了进来。
 
 白发男人声音里都含了兴奋过头的颤抖:“看见了吗?那卑劣的、炽热的……哦不,我是想说,岳意声卑劣、恶毒,你不应当为他做事。”
 白藏皱了皱眉:“你是什么人?带我看的,是什么?”
 
 那男人唇角咧起来:“看着我。”
 白藏对这人实在没好感,一路上都没看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分了眼神。这一眼,他却惊愕地看见这人满脸的裂痕;以及手臂上、脚踝上全是透明的环痕。
 白发男人唇角咧得极高,裂开的线从他的嘴角牵到了眼尾,木偶似的,诡异瘆人。
 
 “我隶属于伟大的四维之锥,我们的目标,是行走在时间缝隙里,去建立伟大的、真正包容万物的时空!”
 他又是一番激情宣誓,又是满脸期待地看着一点表情都没有的白藏,对什么答案翘首以盼似的,转头就被泼了冷水。
 
 ——“哦,”白藏脸上写满了不感兴趣,转过头指向正在四处张望的岳达海,“他听见了。”
 
 *
 
 白藏在见识了白发男人的手段后,对自己的本事也有了勉强的认知。他左手的那串蓝色纹路,大概就是发动类似能力时的外在反应。
 至于为什么要吸纳自己加入他们的组织,绝不会是简单地看上了他的能力。为了一个人折腾得这么费劲,实在没必要。上来就绑了他不是更快?
 
 这个人的目的,是……“看这几个人的真面目”。抹去自己记忆的人,想来是要营造无法分辨的敌友关系。但他相信潜意识不会骗人,亲切、悸动与无感乃至于恶心,他还是分得清的。
 白藏垂下眼睫,看向极为干净、空无一物的左手。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回自己的能力,才有进入其中斡旋的底气。
 
 他的思绪被那爱说疯话的白发男人骤然打断了:“好好看着吧。这一段,是‘梅小姐’秘而不宣的人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