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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不秋草(六) ...

  •   冷峻血腥的夜倏然而逝,迎接济南府的又是第二天崭新的日头。华不注山下,莲子湖畔,一素衣女子垂首而坐,宛若画中仙。

      晏回凝着水面倒映出的桃花面,心中思绪纷飞。

      昨夜,他们顺利地解决了潜藏在济南府的鹰巢一员——济南府同知孙世庸。亲眼看着他从大腹便便到人皮一摊,着实痛快。可短暂的畅快之后,更加浓郁的怨恨与愤怒再次将她团团裹住。

      同那位裘县令一样,这位孙同知也只是棋盘上的棋子,鹰巢之中再寻常不过的小卒,他们的生或死,于庞大的鹰巢组织而言无关痛痒。即便她能杀死再多的张同知、王同知、李同知……也无非是替鹰巢换了一遍血,引得他们吸纳更多的奸佞小人罢了。

      触及鹰巢的上层尚且如此艰难,更遑论辨别出真正的“蜮公”了。

      指尖微微扣紧,琥珀色的眸子染上一丝近乎疯狂的冷意,某些更加危险、更加残酷的想法呼之欲出。晏回定定地凝着自己苍白的掌心,自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开始,这手中便空无一物,她又有何惧……

      突然,湖面传来哗啦一声,一尾金色的鲤鱼跃水而出,少女欣喜的欢呼声,男子志得意满的轻扬笑声随之传来。

      循声望去,只见在离晏回不过数步远的柳树下,范凌舟、唐珠儿、楚庸正聚在一堆,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扮作渔人样子,兴致勃勃地挥动鱼竿,向路人展示着刚钓上来的锦鲤。

      “各位路过的大娘大姐,老少爷们儿,瞧着了吗!金尾鲤鱼!刚出水的,还热乎着!您喜欢!?嘿嘿,多少钱俺都不卖!”唐珠儿操着不知从哪儿学的方言,笑得嘎嘎作“响”。

      楚庸脸上也尽是笑意,只不过被路过的人侧目还是让他有些尴尬,笑容之中添了些许犹豫,可初遇之时刻骨铭心的恨意却是消泯不见了。

      将鲤鱼钓上来的正是范凌舟,只见他挺直了腰板,扬起了下颌,笑得天朗气清,配上他那纤尘不染的雪白道袍,像极了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白孔雀。此时,他正解下鲤鱼嘴上的鱼钩,将锦鲤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位女子的鱼篓之中。

      那位女子晏回瞧着眼熟,定睛一瞧,正是数日不见的青杳。晏回揉了揉近些日子来昏涨的额头,心中暗道:杳娘也到观里来了吗?这是何时的事情了……

      范凌舟刚将鲤鱼放入青杳的鱼篓,便感受不远处投射而来的视线,他施施然直起身,冲着晏回粲然而笑。他如何不知心悦之人的心思,又如何不理解她痛彻心扉的恨意,是以日日照拂,时时关照,眼瞧着她神色郁郁的湖畔独坐,便拉扯着珠儿、楚庸一道,一边钓鱼,一边遥遥地伴着她。

      此时,见晏回也瞧着了自己,范凌舟便不再掩饰,逗猫儿般冲着唐珠儿晃了晃鱼竿:“想不想自己试试?”

      “想想!要要!”唐珠儿一个饿虎扑食,将鱼竿抱在怀里,学着方才范凌舟的样子,有模有样的钓起鱼来。

      “楚兄,你盯着她,别让她掉水里。”范凌舟叮嘱道。

      “无鱼兄你放心,便是我掉水里也断不会让珠儿姑娘掉进去。”楚庸拍着胸脯应了。

      安排停当,范凌舟抬步向晏回走去。

      晏回眸色轻缓,只是盯着莲子湖荡漾的水波道:“青杳何时入了观中?”

      “自薛负亡故,青杳同薛家已是不共戴天之仇,她回娘家住了些时日,哥嫂却不怜惜,便在前日投奔观里,正巧让楚兄撞见。”范凌舟挨着她坐下,压低声音,如同亲昵耳语,“我思量着,杨婶儿做饭难吃得紧,后厨正缺人手,咱们和青杳姑娘也算是知根知底,不如收进观来,给她个容身之所。”

      晏回微微颔首:“嗯,也好。”

      “那你呢,西楼,你好不好?”

      晏回一怔,转头去看,只见范凌舟白生生的面孔微微歪着,墨画般地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晏回沉默半晌,挤出一丝略带苦涩的笑:“我……两手空空之人,又有何好或不好……”她极不习惯将话题引在自己身上,迅速地转移了话头,“关于鹰巢的事查得如何了?”

      范凌舟敛去面上一闪即逝的担忧之色,温声道:“这位孙同知比裘县令要有用得多,已然算得上是鹰巢中人,我在他的书房中发现了一方印信,无字,却画有一熊罴,想来便是他在鹰巢之中的代称。”

      说即此,范凌舟不由笑了起来:“此番,熊罴化作熊皮,定能震慑鹰巢一二。”

      晏回没有笑,相反,她细长的柳眉微蹙,凝成一个“川”字:“我要的不仅仅是震慑……我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滔天之仇,不泯之恨,化作女子眸中凛冽的眼波,深不见底。范凌舟相信,如果此时那神秘的蜮公就站在他们的面前,晏回愿意用手中的一切换取蜮公惨死当场。他看得分明,孙同知和裘县令是蜮公掌中的棋子,他范凌舟又如何不是晏回手中的匕首呢?自二人相遇的那日起,晏回从不惮于掩藏自己真正的目的,范凌舟也向来摆得清自己的位置,这正是他们二人能合作无间,走到今日的重要原因。

      可为何,他还是不免失落呢……

      范凌舟压下唇边即将溢出的叹息,微微一笑:“西楼,我明白你的心思,捣毁鹰巢,击破蜮公不是一蹴而就之事,我们必须要从长计议。”

      晏回垂着头,很难说清她是否听见了范凌舟的劝诫。范凌舟不愿催逼,便静静等着对方的反应。忽然,晏回抬眸,目光如刀,扎在湖面上的一点。

      “沈忘。”她吐出两个字。

      范凌舟一怔。

      “去查沈忘。”

      “那个沈按察?他的风评可一向——”范凌舟噎了一下,把后面半句话咽了回去。他并不想因为一名官员反驳晏回,可那沈忘为官多年,从无行差踏错,破获奇案无数,尤其是在济南府极得民心,据说当今性格乖戾的天子也视他为帝师,甚为信任。前有海刚峰,后有沈无忧,这样的官吏,会与鹰巢有什么关系?

      “大伪似真,大奸似忠……”晏回冷冷道,“我谁也不信。”

      * * *

      沈忘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旁的柳七褪下手套,轻轻在他的后背上拍抚。越过沈忘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柳七的眼神隔空和霍子谦一撞,霍子谦赶紧解释:“柳姑娘,我都盯着沈兄喝的,一……一滴都没剩。”

      沈忘一边咳,一边摆手:“不怪子谦,药我都按时用的,只是……”

      “只是?”柳七蹙眉凝着他。

      “只是昨日偷食了两只蟹。”沈忘咳得脸色发红,眉眼却是笑着的。

      “河蟹性冷,岂能——”柳七叹了口气,环顾四周,也只得暂且压下心火,重又带上手套。此时,三人正身处历城县衙的敛房之中,皆身穿白色布衣,捆扎好袖口裤腿,口含苏合香,面前的两张尸床上,分别躺着两具男子的尸体。一具躯体微微隆起,将其上披着的白布单顶起;另一具躯体却骤然下陷,平坦得仿佛布单下空无一物。

      此情此景,的确不是训诫沈忘的时机,柳七无奈摇了摇头道:“罢了,我们先将尸检完成,‘偷’蟹之事容后再说。”

      闻言,无论是沈忘亦或是霍子谦都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将目光重新聚焦到面前的两具尸身之上。尸床上的二人,正是这些日子来济南府惨死的官吏,历城县衙的裘县令与济南府同知孙世雍。裘县令被铁钎钉在树上,血尽而死;孙同知死状则更为凄惨,被人发现时早已化作一张铺在骨骼上的薄薄人皮。

      打更的老头儿本以为那是谁家遗失的布帛,待看清之后,吓得差点儿昏死过去,连滚带爬地奔去县衙报了官,一个时辰内,尸体便被沈忘要了来,由他最信任的柳七负责尸检。

      柳七掀开白布单,一旁的霍子谦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沈忘虽无震惊之色,但眸光也不免凛冽起来。白布下的躯体平平展展,如同一张画皮。只是这画皮失却了鲜妍的色泽,徒留一层灰败之感。

      沈忘微微倾身,细细辨别着尸身仅存的肌理,忽地,沈忘长眉一跳:“这是……”

      只见尸身上遍布细密的孔洞,那孔洞极其微小,几不可见,若是不仔细探查,会将那密密麻麻的孔洞误认为是尸体本身黯淡的肤色,可见其孔洞之密布,其数量之惊人。

      “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些孔洞应该是虫噬之故。”柳七一边说,一边指向尸身豁然洞开的胸腔,“无忧你看,脊椎与肋骨连接处的软骨已经消失,正常的殴打外伤都无法磨损到这一处软骨,因此,它们应当是化作了虫群的饵料,被虫群吞噬殆尽。”

      “老天爷……”身后的霍子谦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忍不住喟叹。

      “也就是说,这位孙同知是被虫群活活吃掉的……”沈忘皱眉深思,“这般酷烈的痛楚,绝非常人能忍,定然应失声痛呼才对。夜深人静之时,竟无一人察觉异样,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打更老人发现尸体的地方并非是凶案发生之地,孙同知乃是死后被带至巷口,抛尸于此;第二,孙同知被人点了哑穴,制住了行动,让他有口不能言,有腿不能跑,清醒而绝望地死于虫群的撕咬之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不秋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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