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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不秋草(七) ...

  •   “这世间竟有这种狠厉的蠹虫吗?我……我从未听说过……”霍子谦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绕着沈忘和柳七走来走去,时不时挥动手臂,似乎在驱赶着什么。

      看着霍子谦紧张兮兮的样子,沈忘不由好笑,作弄道:“子谦,你不用替我和停云担心,倒是你,皮肤细嫩,光滑白皙,肥瘦合宜,定是哪些‘怪虫’眼中的美味珍馐,你要小心才是。”

      “是……是这样吗!?”霍子谦又惊又怕,赶紧从上到下在自己身上扑打起来。

      待他像个老鸦呼扇翅膀一般折腾了半天,才注意到沈忘和柳七唇边忍俊不禁的笑意,脸色一红,嘟囔道:“无忧兄弟又唬我……”

      沈忘奸计得逞,也不恋战,转首对柳七正色道:“停云,能否辨别出这究竟是哪一种怪虫?”

      柳七沉吟片刻,缓缓摇头道:“只从口器的形状来看,很难,不过……”她眸色一亮,以指按压尸身的左腮帮骨角,“木撑、铜镜、骨凿!”

      沈忘赶紧俯身,从一旁的仵作箱箧中寻出木撑和骨凿递给柳七。柳七以木撑扩开尸身口腔,将镜面探入死者口中——只见后腮内壁已呈青紫,紧里的臼齿后有几处细如牛毫的破口,随着镜面的反射隐约可见。

      “果然……”柳七深吸一口气,将银制的镊子顺着破口刺入,仅入半寸便触到阻碍。“此处肌理众多,骨骼坚硬,怪虫一旦进入便极难逃脱,无忧,把这里凿开,下手轻些。”

      沈忘闻言,顺着柳七双臂的空隙探身进去,鼻尖儿几乎贴着尸身洞开的大嘴,屏息凿动起来。

      凿击声并着液体鼓动声在静寂的敛房中回荡不绝,霍子谦只觉这声音化作尸体的腐臭味儿,直冲他的天灵盖。一股酸水翻涌上来,他使劲咬了一下舌尖,借着痛楚把酸水压了下去,手中狼毫笔不停,不多时,尸格已密密麻麻录满。

      这边厢,沈忘和柳七配合默契,骨凿贴着颊车骨的骨壁轻撬,只听“咔”一声轻响,一小块带血碎骨脱落,露出骨骼与腮肌间的一小块空隙。在空隙之中布满了乳白色的黏液,黏液之中包裹着一个米粒大小的虫尸。

      “竟然是铁嘴虫!”

      三人围拢在一起,盯着那自口腔中取出的虫尸。在铁嘴虫腹部鼓胀,把虫壳撑得几乎要破开。

      “不应该啊,这虫子不是应该吃……呕!”霍子谦正准备讨论两句,却不料柳七突然出手,刺破了虫尸肿胀的肚子,流出了一摊白黄相间的脓液。霍子谦本就被这场景顶得脑仁疼,这下再也忍不住,冲到敛房外呕吐起来。

      沈忘对好友的“脆弱”早已习以为常,接过霍子谦的话头,继续道:“铁嘴虫乃是仓储之虫,喜食麦谷,可看这虫尸肚腹中的残留,竟是以人为食,实在是闻所未闻。”

      “这只铁嘴虫是误入颊车骨深处,被肌理血管缠绕,它唯有拼命吞噬周遭的肌理脂肪,想要逃出生天,最终反被撑死在此处。”柳七补充道。

      “如此凶悍,想来是异人术士专门豢养而成。”沈忘浓眉紧蹙,沉声道,“手段这般酷烈,若是放任不管,今后必成大患。”

      沈忘盯着那具残破的虫尸,半晌无言,突然他眸光颤了颤,看向并排躺在一起的两具尸身。

      “无忧,可是有了计较?”柳七问道。

      “《俱舍论》有载,众合地狱者,有大石山,高六百由旬,两两相对。罪人入中,山即合拢,堆压其身,骨肉糜碎,或有铁杵、铁臼,捣研其身,血肉淋漓……而《长阿含经》中也曾提及,众合地狱有十六小狱,其五曰‘铁嘴狱’,有铁嘴虫,唼食皮肉,彻骨达髓,苦毒辛酸,忧恼无量……”

      此时,从外面走进来的霍子谦正巧听到沈忘的推论,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沈兄的意思是,这裘县令和孙同知的死法,皆暗合了佛经中对于众合地狱中刑罚的记载。一个是铁锨贯身,一个是铁嘴食肉!”说到“肉”字,霍子谦情不自禁地一哆嗦,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没错,这些日子来,我彻查了裘县令上任至今经手的案子以及往来账目,便知那笏板上所写内容绝非虚言。裘县令为贪墨良田,不惜逼死佃农,胁迫豪族,早就为众人所愤恨。他断了百姓的活路,便受铁床狱之刑。而这位孙同知,只怕也犯有相应的罪行……”沈忘缓缓起身,推开敛房的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吹散了敛房中浓郁不散的尸臭。

      “他们是将自己看作了来自地府的判官啊……”

      秋暮的凉风吹起沈忘青色的直襟,灌满他的衣袖,从柳七的角度看过去,背对着她的沈忘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鹤,她听见他低声呢喃:“人间公门若清明,何须地府判官妄断案呢……终究是本官的失职啊……”

      柳七心头一黯,十余年的朝夕相伴,沈忘的呕心沥血她又岂能不知。可惜这天下之大,又如何能百案尽断,千罪皆消呢?她正欲宽慰两句,却见对方回转过身来,脸上又露出她熟悉的成竹在胸的笑容。

      “便让我这人间的按察同那地府的判官斗一斗,看看谁才配坐这三尺公堂。”

      “既然凶手在替那些被贪官迫害的人复仇,而且对每个受害者的罪行了如指掌,那他要么是当年的受害者亲属,要么便是能接触到官场秘辛之人,亦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子谦,将这孙同知的过往案卷与往来账目书信通通调来,我要一一过目。”

      “停云,接下来与此案相关的尸身,无须过问皆可剖验,若有衍罪,本官一力承担。”

      透过敛房的明窗,沈忘极目而望:“接下来我们要比的,就是时间了。”

      多年的默契,让柳七和霍子谦立刻行动起来。历城县衙的三班衙役沈忘用不顺手,正欲借此机会,将自己手下的副使、佥事、司狱等调来便宜行事,却不料当日晚些时候,历城县衙便迎来了一位上官。

      “敖大人。”沈忘俯身拱手。

      “沈大人,免礼免礼!”面前立着一位身高不及沈忘肩膀,笑容满面的小老头儿,正是从二品的布政司主官——敖远敖藩台。堂堂二品大员,这敖远竟着一身打了三四个补丁的官服,一侧袖口磨出了毛边,另一侧袖口干脆磨破了口,官服的小臂处有一圈可疑的浅白色污渍,怎么看怎么像偷穿了戏服的老乞丐。

      还不待沈忘直起腰,敖远又急急地开口了:“沈大人,这衙署的烛火也太亮了些,一根烛便能照见人影,何必浪费第二根呢?沈大人,圣上治国艰难,你我为官也该……”

      沈忘冲霍子谦使了个眼色,霍子谦赶紧小跑了两步,踮起脚尖吹烛台。这“呼”地一声下去,烛火顿时灭了,正堂只剩半明半暗摇晃的光影,倒比敛房的气氛还添了几分诡异。

      “嗯——”敖远拉长了鼻音,“沈按察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沈忘不由苦笑,早就听说这位布政使大人节俭清廉之风世所罕见,沈忘与他互不统属,所以未曾深交,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敖大人,下官忙于查案,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诶——本官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此案。”

      “哦?”沈忘长眉微挑,笑容中多了几许警惕之意,姿态有礼地一摆手:“既是与查案有关,那还请敖大人内堂一叙,下官备了些粗茶……”

      沈忘的话又一次被打断,只见敖远大手一挥:“茶就免了!本官自家晾晒的荷叶亦可入茶,不如沈大人一道尝尝。”

      沈忘艰涩地吞咽了一口唾液,无奈道:“也好。”

      对坐少叙,原来布政使敖远此番前来,正是为了裘县令与孙同知相继身死一事。两位朝廷命官接连殒命,朝廷震动,着山东三司官员会审办案,以提刑按察使司主官沈忘为主导,承宣布政使司主官敖远督办,都指挥使司从旁协助,务令凶犯伏法,以儆效尤。

      “本官与孟威孟知府商量了一下,为能解沈按察僚属不敷之忧,由我做主,举推二员,听候沈大人差遣。”敖远顿了顿,捋着长须又强调道,“此二员往来车马廪给,皆由本布政使司依例支给,自不会劳烦沈大人。”

      打了补丁的官袍在案几上划过,哗啦作响。敖远前倾着身子,格外热忱:“沈大人,你看……”

      这位敖远敖大人甫一到任,案子未看,公堂未升,连卷宗都未曾了解,倒是先打点安插了两位官员,这胳膊伸得当真是长了些。只怕自己查这连环凶案,不仅要跟凶犯斗智斗勇,还要受这些同僚们拉扯钳制,更要难上加难。

      偏偏沈忘其人,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未曾怯战。沈忘满饮一杯敖大人自带的荷叶茶,当下便笑应道:“敖大人费心了,大人一片公心,下官何乐不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不秋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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