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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不秋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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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府的同知孙世庸一脸丧气地从外室的院儿里踱了出来。他本就是来躲清静的,可孰料屁股还没坐热,他那没眼眉的外室就开始明里暗里嘟囔引她入府的事。这位孙大人听得心里烦躁,借口府中有事早早退了出来。
这下倒好,府上的母老虎那儿早就编排好了理由,外室的房又不想进,堂堂济南府同知,竟落得个无处可去的下场。
孙世庸长叹一口气,仰头去看夜空上挂着的月轮。不巧,今日的月色同他的心情一样,晦暗得紧。不知怎地,他心里涌起些许不祥的预感。自从知晓了裘三死时的惨状,孙同知的心口便仿佛压了一块厚重的冰坨,沉甸甸,冷凌凌,让他难以将息、辗转无眠。
这位孙同知在巷口踯躅了片刻,焐热双手用力搓了搓脸,决定返身回府,再编纂些理由,哄骗家中的妻房。
他没有选择熟悉的老路,而是拐进了西侧的胡同。这条路比正街远两里地,却能避开那棵钉死过裘三的老槐树。孙同知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沾染一身晦气。
胡同内部僻静无声,两侧的土坯墙歪歪扭扭,溢出些许隔夜的尿骚味儿。孙同知抬臂掩鼻,步履匆匆。快走到巷口时,他却骤然止住了步子,只见胡同口的月光下,孤零零停着一辆牛车。
那牛车体量不大,车厢敞开,正对着巷口,将仅容一人通过的出口堵了个严严实实。车厢里空无一人,却堆堆叠叠摞了一人多高的破麻袋,麻袋中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
照理来说,巷子并不长,既然前面的通路堵住了,转身退出巷子便是。可孙同知怕极了那株老槐树,说什么也不愿意夜深人静之时从那树下经过,便硬着头皮走进牛车,想看看能否从缝隙中挤过去。
即到近处,孙世庸坳了坳腰,压了压自己肥凸的腹部,方知牛车已经将巷口挡得严丝合缝,竟如一扇专门为此口设计的门一般。孙同知叹了口气,直起身子,手下意识地往车架上一扶。
“咝……”孙世庸手掌顿觉异样,不满地吸了口冷气,往手心上看去。
只见手上黑乎乎一片,粘上了许多黑色的颗粒。那些颗粒比米粒大些,表面坑坑洼洼,泛着油乎乎的光,凑近了闻,有股陈米发霉的腥气。
“这是——”最初的恶心感被疑惑所替代,孙同知探头朝麻袋望去。当济南府同知的这些年,他可没少同粮食打交道,这些粘在他手掌上的黑色颗粒不是别的,正是被虫蛀空的谷壳。壳尚完整,可里面的胚乳却被虫蛀得一干二净,捏在手里轻轻一捻就碎成粉。
这大半夜的,谁会用牛车拉一车蛀空的谷壳?还停在这种鬼地方?
鬼使神差地,孙同知抬手去扯最近处的麻袋绳。指尖刚碰到粗糙的麻布,那麻袋忽地“动”了!不是被风吹的,是从里面往外鼓了一下,像有什么活物在里面翻身。麻袋上的褶皱被猛地撑起,以一种诡异的弧度鼓动了数下。
孙同知心头大骇,猛地缩回手,还没来得及后退,麻袋口“哗啦”一声裂开,黑乎乎的谷壳如同爆炸般喷溅而出,登头盖脸地向他砸来!
平日养尊处优惯了的孙同知哪里料到有此一劫,只顾张嘴呼救,却不料一声未出,就被谷壳呛入喉中,被齑粉迷痛双眼,忍不住弯腰咳嗽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弯腰的一瞬,一双白皙的手自车厢的暗处探了出来,迅疾如风地在他的灵台穴和哑门穴一点!
“唔!”孙同知浑身一麻,像被抽走了骨头,双腿一软就往地上倒。他想喊,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想挣扎,四肢却像灌了铅,只有眼珠子还能转动。月光从飞扬的谷壳缝隙里漏下来,照在他仰躺着的脸上。
因为紧张和恐惧,孙同知剧烈的喘息着,透过响成一片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他隐约分辨出有无数细碎的“咔咔”声传进耳廓。他拼力转动眼珠,想自己的身下望去,正对上一双黑黢黢的小眼睛。
那是属于昆虫的眼睛,僵硬,冷峻,毫无感情。
他看见一只比米粒稍大些的铁嘴虫,正扬起它坚硬细长针形的口器,极具威胁意味地冲他晃了晃。
孙同知悬吊着的心稍微松了松,他还当是什么神兵天降,原来只是一堆藏在谷壳里的铁嘴虫。这种虫子喜食作物,靠自己坚硬的口器破开谷物的外壳,吃光内里的胚乳,对人倒是无甚威胁。
这时,孙同知感到头顶遮上来一片阴影。急急抬眸,一张俏生生的少女面撞入视野。一身流霞色衣裙的秀丽少女,正蹲在地上,歪头瞧着他。少女眉眼弯弯,笑容里却藏着一丝说不出的冷意。
“哟,这不是孙同知孙大人吗?深更半夜的,大人倒是有雅兴和小虫子玩乐啊!”唐珠儿笑眯眯地说着,随手携起一只正奋力往孙世庸皂靴上爬的铁嘴虫,用两只手指拈了,在孙同知眼前轻轻晃了晃。
“是啊——”一阵含笑的男声合了进来,悠悠道,“却不知夜路走多了,总能遇到鬼的。”
范凌舟施施然下得车来,一撩雪白袍服的下摆,与唐珠儿并肩蹲在一处,仿佛夜色下对月生长的一粉一白两株大蘑菇。
二人恶作剧得逞般相视一笑,丝毫不在意躺在地上的孙大人目眦欲裂,惊骇欲狂。
唐珠儿想起了什么,忽而冲孙同知眨了眨眼睛道:“对了,孙大人,忘了告诉你了,这些小虫子可不是寻常的铁嘴虫哦!它们是当年饿死的灾民所化,食尽了地狱里的怨气,今日鬼门大开,来寻孙大人复仇来了——”
唐珠儿白瓷般地小脸儿倏地靠近,近到孙同知能看清她眸底忍俊不禁的笑意,如同一簇小小的火苗,雀跃燃烧。
“你听,它们在说话呢,它们说,它们好饿啊,它们——要来吃你啦!”
灾民……因惊恐而混沌的头脑里似乎燃起了一丝冷硬的光,某些早已被他丢弃遗忘的回忆重又清晰起来。
孙同知的瞳孔骤然收缩。一只铁嘴虫率先钻进他张开的嘴里,它没有顺着喉咙往下滑,而是用尖喙狠狠扎进他的下唇,“咔”地一声,像铁钉穿透皮肉,孙同知疼得几乎要尖叫出来。
可惜,他穴位被制,发不出声音,更是动弹不得,唯有大张着嘴巴,脸上的皮肉都随之剧烈颤动。
更多的虫子涌了上来,开始寻找孙同知裸////露在外的一切孔洞。它们扑进嘴里,钻进鼻孔,涌入耳朵,甚至有几只顺着眼缝往里拱,妄图开辟全新的战场,不过几个瞬息,孙世庸几乎成了一只血葫芦,五官都辨不真切了。
眼泪混着血水流出来,将孙同知的视野涂抹成赤红一片。他隐约听到那位少女兴奋地在一旁上蹿下跳,不时发出“咔嚓咔嚓”的气声,似乎是在为铁嘴虫鼓劲加油。那白袍道士抱臂不语,垂首看着他,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笑。
就在他疼痛得几欲昏厥之时,一袭黑色的身影笼罩上来,遮住了仅剩的月光。“可怜”的孙大人早已看不清她的面貌,可听声音分辨,应是位妙龄女子。
“孙世庸,如此锥心刺骨之痛,可让你记起当年那些冀州城百姓?万历九年,冀州大旱,你苟同上官侵吞赈灾粮饷,以铁嘴虫蛀之粮易之,导致饿殍遍地,死者枕藉。而后,你将此大罪嫁祸于锦衣卫千户张琰,自污为净,摇身而成鹰巢布设在济南府的暗线之一。孙世庸,虫噬汝身,乃债,非劫。事到如今,你可知罪!”
晏回的声音冷硬如铁,凌厉似冰,却再难换回孙世庸一丝一毫的反应。此刻的他,早已七窍流血,只剩四肢还在不时抽动,眸中的光却已散了。
晏回垂眸看着他,半晌自嘲地笑了:“问你又有何用,只怕再给你百次千次的机会,你依旧会明知故犯,万死难赎。”
虫群如同一团团黑雾还在孙同知的身体上涌动。它们在他的七窍里钻进钻出,终于将他的身体蛀成了一个空壳。失去了肌肉和脂肪的支撑,孙大人的皮囊凹陷下去,轻飘飘的,如同一具被雨水浇烂的纸人。
晏回站起身,厌恶地踢了踢孙大人的尸体,尸体发出“哗啦”一声,如同回应。
“晏姑娘,时辰到了,咱们走吧!”始终坐在牛车车辕上的楚庸低声提醒道。
闻言,晏回冲唐珠儿点了点头。唐珠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敞开瓶口,只见无数铁嘴虫如同得了号令一般,排着队没入了瓶中。不消一水刻,方才还铺天盖地的虫群,就尽皆钻入那巴掌大的宝瓶里。
唐珠儿一扬下颌,嬉笑道:“走着!”
牛车驶离了胡同,只留下孙同知枯槁的尸体躺在惨白的月光里,脸上还凝固着最后一丝惊恐。风吹过,卷起几片虫蛀的谷壳,落在他黑黢黢的眼眶上,如同替他添了一双灰败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