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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无声 ...

  •   地宫空寂了这许多年,终于为颤语惊醒。孤静的殿内余音回响,每个角落里都闪着泪光。
      左淳轻轻摩挲着棺木,掌心感受着稍凉的木温和恶毒的刻纹,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

      “那一晚突然来了几名太监,不由分说将我绑住塞入麻袋中,一路拖着前行。”
      寥寥数语而已。他并没有说出之前辗转难眠的时光,以及那夜初时不意的惊惶和后来的释然——被乱棍打死或者为冰冷的井水淹没。这是他想象过的结局,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只是还会心有不甘。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些人停了下来。我听到太监尖厉的嗓音,‘回奏陛下,人带到了。’随后袋子被打开,我看到皇帝在几案后饮茶,有个女子缩在墙角里,闻声向这边看来。那时我便知道,太晚了。”
      姜思齐隐隐已有所预料,然而听到此时仍旧心中一沉。他虽是重礼之人,然而想到一对璧人竟惨淡至此,竟也不觉得其有违人伦,只为之伤感不已。

      那夜的寝殿如此间地宫般明亮,他与女子四目相接,浑忘了周遭种种,一如旧日滔滔而来的此时此地,他早已忘记了身侧尚他人。他们之间,总是借取星月纵横着黑白子,他从不开口,亦从不抬头,还是第一次,把她看得这么清楚。
      纵然她的脸颊高高青肿,唇边全是血渍,然而他依然,被,惊,艳。
      初与终,唯有此刻的一顾。

      “我的目光被走动的人隔开。原来是皇帝放下茶杯缓步走来。他走得很慢,让人心烦,不要挡住我,走开!我就要大喊,突然下颌大痛,已被他一把捏住,他就这样把我拖到她面前……我拼命挣扎,手抠着地不要过去,可没有用,我挣扎不过,就这样被拖到她面前。他笑着说,‘安姿啊安姿,枉朕对你一片怜爱,今日就让你看看,你心上人是个什么丑态!’然后他撕下了我的衣服,当着她的面开始凌辱我,象之前那些夜晚一样。”
      “她一直那么安静,呆呆的看着我,直到皇帝开始动作,她突然开始嚎啕大哭,又开始大叫,尖厉极了,象长长的针扎入耳朵,我为什么不聋了?”
      “她发狂似的要冲过来,可是被周围人拦住,她周围那么多人,她又撞向案角,也被他们挡住。她只是个弱女子,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那时我已经是神志不清,耳边只有她的嘶喊……不要喊,不要喊,不要痛了,会过去的,会过去的,我想跟她说。”
      “然后她的声音真的停了下来,她听到我说话了吗?为什么周围这样静,为什么皇帝也不动了?”
      “我努力扭头,看到她有猩红的血从她的眼眶里冒出来。她的手上全是血,她的眼眶成了两个血窟窿。”
      “原来她把自己的眼睛剜了出来。”

      左淳静静的低语着,转回头望向姜思齐,脸上仿佛罩了张白漆涂就的面具,道:“剜眼自戮的本该是我,怎么会是她?她到底怎么下得去手?”
      姜思齐惊怔难言,饶是他经历过无数血腥,这一刻仍然能从骨子里战出悚然。那时左淳眼中所映出的究竟是怎样一副人间绝象?他不愿去想,这一切竟有些偷偷的侥幸,所幸自己不曾亲眼见到妻儿的暴亡。
      他垂下眼睛,避开漆黑的棺椁。他为自己这种卑劣的庆幸羞愧,更有一种直面创口的闷恸惨伤。

      “皇帝也惊住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从我身上爬起来,突然飞起一脚踢过来,我听到肋骨折断的声音,却不知道为什么觉不到痛,只是扭头看着她,那么多血……那么多血……”
      “皇帝一边笑一边说,既然你们心心相印,朕就成全你们。钉入封魂棺,在生死之界做一对同命鸳鸯吧。”
      “后来他们把她关入了这座封魂棺,用铁钉一道一道的钉下去。我只希望闭上眼睛,可我不能让她到了最后自己一人走上一条路。”
      “她早已昏死过去。我眼睁睁看到铁钉长长的,一下一下砸入她的身体。第一钉,左脚;第二钉,右脚;第三钉,左膝;第四钉,右膝;第五钉,腰腹;第六钉,左肩;第七钉,右肩。”
      “最后棺材被封上,就是这具木棺,黑色的,我一片木头都不会错认。她的呻吟声渐渐微弱,指甲挠棺材的动静也越来越低,最后连这声音都消失了。”
      “我竟然松了口气,总算听不见了。”

      其实他在对自己说谎。
      许多年来,这道声音从未止息。无论清醒或是梦里,十根指甲都抠摩在他耳上,时而高亢时而微弱,却未有半刻停歇。
      唯死而止。
      他的手慢慢垂下,突地眼前发黑,一口血喷上了棺椁。

      姜思齐正自听得心惊,急忙抢上一步架住他,见他神如枯叶,不由戚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唯用力将他擎稳,默默无言。
      左淳摔开他伸过的手,左手抵住尸床定下身躯,右手掸起袖子一点一点将棺木上的血迹擦净。
      姜思齐收回手,目视黑棺心潮起伏,当年那小小女童便葬于其内,她的模样早已模糊,想来也与绾儿一般明眸皓齿,可怜可爱吧。他仰起头,努力挡回眼中的潮意,心中明了安氏之祸实源于天子之怒,若非池瑾是公主之尊,亦是难逃生天。而左淳的敌意自也说得过去。自己当年在夺嫡风云中,虽未旗帜鲜明支持当今天子,然而他与池霖总角之交,京城无人不知,又何必大张旗鼓授人以柄?之后池霖登基,他浴血苦战,收复失土,更张国臂腋,将这位总角之交的江山打铸得更加牢固。
      这种憎恨固为迁怒,却也终非全然无的放矢。面对苦主,他无话可说,唯有抱歉与抱憾。经过这许多岁月与风云,他被无数恨事言传身教,却依旧学不会何为诡谲无情,依旧做不到置身事外。

      两人一个神思不属,一个暗怀心事,主殿内死寂得一如既往。
      良久良久,左淳才悠悠一声长叹。
      他有无数事情想告诉她,这些年是如何的颠簸动荡,又如何一身翻转于风尖雨芒,如今我剑光可凛世间,此身可惊天下,再也不必为人鱼肉,你可知道?终有一日,我将剑斩黄泉,你又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你会不会再也不想见到我?宁可剜目以自伤?而我这一生啊,明明尽数折毁,然而有时醉后,竟会觉得心甘情愿,竟会觉得甜,你知道了,会不会恨我?
      然而甚至不曾同你有一语相交。
      若无他人相伴,我竟无颜同你相见。

      无数言语堵在唇间,他偏偏又回到当年,一个字也说不出,整个人慢慢伏在棺木上,臂弯遮住了脸。

      姜思齐悄无声息的退后,来到入口,轻轻闪身而出。
      此间的凄凉令他窒息,原来情字竟是这样沉重的锁链,让绝顶高手也无缚鸡之力,他从不知道,无法想象,绝不愿以身相验。
      此刻他心里掠过了谁的影子,然后又将之撕成碎片。也许真有过这样的此刻吧,也许只是你我臆造的片段。
      他负手而立,沉默如山。

      此间夜明珠经年荧亮,不为人世凄创晦暗。姜思齐长久的注视宝珠,神思茫茫,但觉天地罗网,众生无处可藏。他虽非心思纤细之辈,当之此时也不免生出世事莫问,浮生流水之叹。
      也不知过去多久,身后步履音起。他转过身颔首致礼,“左先生。”
      离开主殿的左淳神情已恢复如常,向他点了点头,淡然道:“区区失态,倒惹元帅见笑了。”
      姜思齐一摇头,并不略作虚语寒暄,道声得罪,开门见山直问:“左先生适才提到安小姐魂魄在此不得轮回,莫非是因那棺木上的纹路作祟?”他口称安小姐,知道这苦命女子再不愿与皇家有一星半点的牵扯。
      左淳面上伤疤一紧,点头道:“不错,这等纹理名为尽纹,织蛊于其内,纵横交错,牢牢扣住三魂七魄。若强行开馆则魂消魄散,再无往生之机。嘿,尽纹尽纹,那是指的天地尽时,方能脱出。”
      姜思齐扬眉道:“左先生今日到此,想来已寻得破解之法。”
      左淳向他望过,眼神甚深,“元帅竟欲援手?”
      姜思齐坦然承道:“我与两代国公本有旧,如此人寰惨事怎能袖手?况且国公府行赵氏孤儿之计,抚我幼女杨绾,这份深恩更不能不报。阁下使我至此当存深意。若有差遣尽请直言,杨某定无不应。”
      他朗朗言明,全无半点迟疑遮掩,当真是一片天海壮阔。左淳虽与他颇有嫌隙,此时也难免激赏,点头道:“如此先谢过元帅了。不错,这尽纹既织满恨煞,便可以力破之。破军为百煞之首,其精血可灭其煞,而用下蛊者之魂则能消其恨,二者齐备,可解此纹。”
      姜思齐心道这两者我一样也没有,不知何处去寻?正欲开口,蓦地当初池凤翎那一番指点星空的言语翻上心来,破军之星四字依稀回响,不由起了寻思,暗自琢磨:莫非那破军星云云居然不是池凤翎在胡说八道?指的竟会是我么?
      左淳似看穿他心思,道:“元帅所料正是。尊驾便是应承破军星之人。还望元帅不吝相借一点心血。”
      姜思齐闻言哂然,向左淳投去一眼,心道便是诏狱你都能来去自如,随随便便就能送我一碗毒酒,莫说这区区血气,怕是取掉几根骨头亦是小事一桩,又何必谈这借与不借?心下始终对破军云云难以尽信。
      左淳鉴貌辨色,苦笑道:“元帅不信么?不错,当年你身陷囹圄我自是可为所欲为,然而破军之血说到底是并非是实质血肉,乃是含了煞气的鲜血。那时元帅心气早失,直如行尸一般。既空负此身,便是抽尽你周身鲜血亦无济于事。”说到此处双手抱拳,向他深施一礼,沉声道:“还望元帅不计前嫌,助我破解此蛊。”
      什么破军什么破煞,姜思齐是如听天书一头雾水,眼见左淳执礼甚恭,侧身避开,回礼道:“左先生不必如此,这自是杨某分内之事。”心道这附身之躯不是正主,也不知道这血顶不顶用,可杨季昭本尊偏又遭其嫌弃不用。他并不多想,道:“割腕成不成?还是要取心口之血?”说着将商泉从怀里取出,锋刃对着自己倒递过去,“阁下只管动手便是。”他说做便做,端的是痛快至极。左淳惊了一下,“你……”他欲言又止,眼望弯刀把头一摇,勉强扯出个笑来,“元帅当真是信人,却不急在一时,我尚需那下蛊之人的魂魄。”
      姜思齐闻言了然,收回商泉,平静道:“若阁下其时相邀,杨某定无不至。”

      两人一番倾谈,起先夹嘲带讽的暗涛已消弥殆尽。左淳胸中多年块垒经这一诉一恸也略有松动,忽道:“元帅不好奇我是如何逃出生天?”
      姜思齐瞟他一眼,心中暗叹:你这般日夜煎熬,也能算逃出生天?口中道:“愿闻其详。”
      左淳双目微渺,陷入了回忆之中,道:“我那时心身俱焚,但求速死。可皇帝自不肯这般轻易放了我去,我被囚入一方铁笼,日夜折磨。直到某日昏厥后再度清醒,发现自己已为人所救,面上多出这道伤口。”说着手指伤疤,摇首道:“我迄今仍不知这人如何这般神通广大能将我救出。此人又问我可欲报仇,这是自然,然而一介书生欲报深仇也是全不得门路。于是我与此人做了笔交易。”
      姜思齐听到此处,心中起疑:皇宫布防何等严密。那人能将左淳救出,当真是手眼通天,朝野之内统共也无几人能做得到。既然如此,又为何非需左淳不可?嗯,不知二人又做了什么交易?
      左淳微微一笑,道:“这笔交易便是我拱其驱驰,换此身绝顶技艺。”他神色轻松,仿佛卸下无限心事,“当然事情自不会说成便成。武功一道,若非天授,成就高手非要十数年苦功不可。而我天赋不佳,筋骨又毁,若成高手几无可能,除非行那火中取栗之事。是以我取那速成之法,代价乃是折去半数寿数。”他笑容愈深,悠悠道:“所以元帅要报仇雪恨可要快些。我原本寿数七十有三,而今年已经三十有四,算了算离弃世之时已不足三年。元帅要翻天覆地,请务必趁这几年,不见这池姓江山倾覆,我终是难以瞑目。”

      姜思齐想不到左淳纵横无敌,竟是以己身相酬。初时闻之不免扼腕,细思起来又觉得他求仁得仁,旁人无须为之抱憾,想到给朝廷改个姓只怕不易,不过事到如今,自己若想池霖龙椅掀翻倒非痴人说梦。他不欲令左淳失望,只沉着应道:“杨某尽力而为。”忽见左淳向他凝目而视,目光凛凛,大有深意,微觉诧异,不禁挑高眉头,但听得左淳淡淡道:“杨元帅以为自己魂魄从黄泉路上无恙而归,竟是无需任何付出?”
      姜思齐一震,他早知自身借尸还魂之事必有缘故,此刻听得左淳提及,一口气提到喉口,静默不言。
      左淳望了望他,眼底微起波澜,“起死回生乃有违天道,最是悖逆之行。主此事者尸骨无存,魂魄崩散于天地间,再无半分聚还可能。”他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元帅魂魄安然,这笔账自是有人替你还了。”

      “自是多情魂易断,元帅幸为薄情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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