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深庭 ...
-
姜思齐左脚迈入耳室，回望那条珠光璀璨的回廊，如今他已清楚这分明是一条甬道，只是这甬道通向的并非明殿，反倒是配殿，却也奇怪。且耳室耳室，顾名思义，一左一右形如人耳，向来是用来贮存墓主生前之物的所在。安姿位列四妃之首，仅逊皇后一筹，又深受圣宠，配殿内该充盈着无数珍极重极的陪葬之物才对，然而他此刻目光向内探去，这三丈见方的石室内却是空无一物，便是半个瓷瓶也不可得，想到适才左淳失态，不免心中起疑，眼锋向他轻轻一掠。
左淳从接近墓室群便心意激荡，待迈入配殿，以他武功，竟会觉双足滞胀，动弹不得，恍然间仿佛置身于时光沙河内，前尘旧事自身旁汤汤经过。他攥紧拳头，却只能握住粗砺沙粒，那些他欲挽留的吉光片羽径自从指间滑脱，不留一丝痕迹。
他颓然松手，掌心处唯有一片虚幻，于这深深地宫内，纵是微风亦难求乞。
他闭了闭眼，感到自己的嗓子象把经年不用的老弓，弓弦拉磨出嘶哑的声响，“宏平二年，元帅身处何方？”
姜思齐目光悄然一紧。
宏平二年，正是左淳杏榜题名之时。
那么自己呢？
对了，即是那年三月，他旧创复发，几名郎中束手无策，他时而昏沉，时而清醒，恍惚间觉得黄泉路近。
然而彼时大锦方遭重创，就连主帅也折了进去，指点他箭术的贺千烽便是战陨于那一役。主官既丧，他即为锦军西北的最高统帅，若连他也倒下，西北势将全境沦丧，是以他不仅要咬牙强撑，还要提防自己病入膏肓的消息散播出去动摇军心，白日里照样顶盔束甲，巡视全城，晚上在军帐里一碗接一碗的药汁灌进嗓子，跟喝水一样，苦得要从胃里舀出黄连来。那时秦粱已卸下亲卫队长之职，却照样每日跑来，背着人偷偷的楷眼泪，哼，还以为他看不见。
这场病缠绵不去，足足纠缠了他半年，最后他被逼得发了狠，河山未复，死不瞑目！
就靠着这股子狠劲和无数苦口良药，他生生挺过这场病劫，然后那年仲夏，迎来了投笔从戎的状元郎。
那时小诸葛堪堪弱冠，尚未修炼成后来那个人精，和他甫一照面，眼底诧色都未曾收好。
他自然知道那是为了什么。清明时节曾来宣旨的王公公是皇后——不，那时已成了太后——心腹，从小看到他大，手捧圣旨老泪纵横，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具骷髅架子竟是从前京中佳人投花掷果的少年郎。
往事不期而至，辛苦恰似黄连，然而于这充满苦味的回忆里，依稀为西北朔风吹入一点甘。
他将百般滋味压入心底，静声道：“我乃武人，自然沙场搏命。”
左淳叹息一声，曼声道：“其时我方年少，志在凌云，不免轻狂了些，游历京城薄有名声。”姜思齐听到此处不禁瞥他一眼，倒好奇此人口中“轻狂了些”是何种模样，却听他续道：“直到于棋馆邂逅某人，竭尽全力仍是输掉一子。”说着轻轻摇头，似有无尽之意，神色却十分柔和，“这人说来与元帅亦是亲友。”
姜思齐心中微动，道：“是则国公世子么？”安瑜少时即以善弈驰名京城，长公主池瑾亦爱此道，是以皇后才懿旨赐婚，果然婚后二人琴瑟和谐，若非安瑜死状不堪，实是天作之合。
左淳果然颔首，微笑道：“元帅言必有中。不错，正是安瑜。我少年意气，怎能心服？与他连下两日两夜，最后双双倒在棋盘上会周公去也。”念及当年残局凉茶，不由得扬眉微笑。他向来狷介刻薄，此时沉湎于往事之中，锋芒尽敛，当真是风华都雅,青竹丹枫。
今夜姜思齐几番跌宕，心肠早已僵麻，观此情形亦恻隐之心顿起：这人当年必然风采照人，是以安瑜也好，魏平雨也罢，才会倾心相交，不知因何竟沦落至此？
左淳不知他心中所想，幽幽道：“安瑜并不曾遮掩身份。我虽知道他乃世子之尊，也并不放在心上，一来而去竟成莫逆。某日我接到公府宴帖，却是则国公亲自相邀。其时会试未至，我仍是一介白身，不免有些诧异。”
姜思齐脑中电光闪过，已隐约猜到缘由。
左淳笑道：“到了国公府更觉奇特，诺大宴席座上客却唯有我与世子。虽然奇怪，然而安瑜开始谈论古往今来各类残局，我便浑忘了其他，只顾与他论道短长。待酒过三巡，我二人就着定风一谱争论起来，声音越拔越高，就在此刻，忽地从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
他怅然道：“我这一生，亦未曾听过这般的笑声，瞬间便牢牢刻进了心。”
“安瑜本在与我争辩，听到笑声忽也笑了，尚不曾说话，忽从后堂转出位清癯长者来，笑眯眯望着我道，‘不错，不错，这次瑜儿总算下手快了一把，抢了个好的。’原来他便是则国公。”说到此处忽然沉默一瞬。
虽然那时他还未曾明白所为何事，然而面孔却先于神智红了起来，仿佛有把火从他脸上一直烧上心口。
过了半晌，他幽幽叹了口气，微微的有种自家珍宝暴露人前的不快与不安，“国公开门见山，只问我有无妻室，可曾定亲。这些安瑜本早已问过，他又来筛一遍。待我否认，他便直言他闺中娇女姿色不陋，与其兄一般醉心棋艺，愿寻同道中人为婿。”
他声音一顿，未尽之语百转千回，却最终不过化为长长一声叹息。
那时他正意气风发，只求清册留名，本不愿与这些王公贵胄扯上干系，然而那笑声一直砸进心里，实在令他生不出拒绝的勇气。
“会试将至。我与国公相约金榜题名日，便是我登门求亲之时。”
这段故事本应风光旖旎，而他艰涩讲来，声色黯淡宛如旧弦拢拨，半点欢喜也无。姜思齐心知变故必然就此发生，静静倾听下文，与此同时心中转过个念头：他又为何单单讲述给我听？
左淳缓缓叹了口气，道：“我委实小觑天下俊彦，以为会元非己莫属,谁知杏榜放出，头名另有其人。一时不免郁郁，对安瑜放言要殿试上夺得状元再行婚嫁之事。唉，重浮名而轻别离，何其愚也。”他连连叹息，脸上满是悔恨之色。姜思齐知道魏平雨当年连中三元风光无限，不免暗自摇头：若是皇帝属意佳人，你二人便是成了亲又如何？终逃不过一个生离死别的下场。
左淳长吁短叹半晌，方才续道：“殿试当日我被点为探花。虽然是心存不服，但那时已与魏瞻明相识，其人才华天授非我能及，便也就此放下，与安瑜商定黄道吉日，遣媒上门求亲。”瞻明乃是魏平雨的表字，姜思齐了然：果然二人于十余年前便已结识，又听他哑声道：“不想不曾等到提亲那日，一道圣旨颁下，道安家女贤良淑德，可堪为妃，我……唉。”时隔多年，他谈及恨事仍旧目光凄凉，神情郁郁。姜思齐默默不语，情知天意如此，亦是难为，唯有空叹此生错失，有缘无份而已，然而左淳又为会惹来灭门之祸？
左淳手抚胸口，只觉昨日重来，他整颗心依旧在痛悔惊涛里中哀嚎咆哮，永生不得平复。
“我明知这一切都是缘于自己的骄狂自负，与人无尤，更不敢起了半分怨怼，只是情难自己，委实难禁，直到她出阁之日，我在白鹤楼头怔立整晚，眼睁睁看着后盛大仪仗自国公府一路行向皇宫，车乘相衔，乐声绕梁。”
那时夏日方浓，旗带在熏风中微微飞扬，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也被各色旗帜撕成了碎片。
“之后我更是心结难解，日日买醉，直到被安瑜堵在酒楼痛斥一顿，方才稍稍振作。他实在是个好人，皆是因我之累才会有如此结果，说来也是孽缘。”
“终于到了那日。我永远记得，正是七夕。”
他说到此处蓦地切齿，面色一瞬铁青，双颊些些抽动，仿佛被往事重重鞭笞，“那晚夜色极深，万籁俱寂。我正在书房打谱消愁，忽然从前院隐隐传来两声犬吠，旋即蓦地静止，像被人生扼住喉咙。我略不在意，全心都在棋盘上，余光觑见廊下灯火忽亮，知道家仆去查看动静，堪堪要落下黑子，突听到一声惨呼传来，极是凄厉，正是人死之前发出。”
“我辨出是门房左亮的声音，不由大吃一惊，从墙上拽下宝剑冲了出去。”他唇边泛出一丝苦笑，无奈道：“我从前也发过仗剑天涯的大梦，曾随护院练习了些防身本领，自以为武功高强，对付区区几名贼人不在话下，不想刚打开房门迎面只见一道人影，随即眼前一黑，登时人事不知。”
他此时之言与所负绝世武功全然不符，姜思齐知道必有蹊跷，又想：自当是皇帝手笔无疑。莫非他知晓安妃与之有情心有不甘才会如此？可是两人连面也未曾相见，婚约也不过口头而已，有辱名节云云决计谈不上，为什么要用这等阴损手段报复一探花郎？
左淳讲到此处停歇下来，面色忽自铁青转为苍白，目光在姜思齐脸上滚了一滚，随即眼神虚虚的投向他处，竟仿佛有些胆怯。姜思齐何曾见过他如此神情，更觉奇特，就见他犹豫良久，侧了头轻声道：“我醒来之时，却是在一座寝宫之内，雕龙漆凤富贵难言，而周围灯火通明，宫人如云……只有我自己赤身裸体，不着寸缕，已是为人所乘。”最后数语几不可闻，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姜思齐万万没料到会有此转折，一瞬只当自己听错，愕然当场，总算及时醒转，努力将不知什么样的脸色收拢个干干净净，只整张面孔板得紧紧的行若无事，心中急道：莫叫他看出来，忒地尴尬！池霖怎会如此下作无耻，竟然染指读书人？旋即又想到他纠缠的探花也非只此一人，那日宫内簌簌摇动的青竹登时漫天漫地而来，而一只白皙清瘦的手掌突地伸过，横亘眼前。
他垂下眼帘，心中雪般清亮：原来我毕竟十分瞧他不起。
此事并非其错，但于左淳自是耻辱之至，从未述之于人，便是与魏平雨他也不过寥寥数语带过，此刻掰开真相给姜思齐看，但觉羞辱难言，几番想续言，却嗫嚅着说不出话，眼神更是不敢朝他投去。
一时耳室寂寂。
姜思齐与他并肩而立，虽看不清他神情，亦知必是羞辱难堪，清了清嗓子道：“此事并非阁下的过错，只当受了刀剑之伤就好。于此节纠结绝非大丈夫行止。待寻得机会手起刀落把仇人一刀八段，当可解心头之恨。”
实则初时他本欲沉默相应，然而想起被柳砚笛欺辱时的郁闷，终究还是开口相劝。不过杨元帅旧部故交虽多，却大都是直性子，闷了烦了饮酒高歌倒头就睡，倒叫他少有悉心开导他人的机会，委实不擅此道，这劝解之言未免硬梆梆的，到后来又是刀又是剑，端的是杀气毕现，直听得左淳哑然无语，不自禁向他睨去。
明珠映照下的耳室极之光亮，映照身边汉子一张面膛黝黑生光，明明相貌仅为中下，然他豪气干云，铿锵轩昂，宛如旌旗迎风招招，便于千万人中亦鹤立鸡群，一枝独秀。左淳收回目光，心中了然：难怪这许多人对其心折，也自有道理。这等令常人掩鼻而走的腌臢事，他也不过视如平常受创而已。
或许他这种不过等闲的神态不过掩饰，然而左淳不知不觉舒了口气，即便更加不堪的回忆倾涌而至，却也勉强可以诉诸于口，“身边一人披衣而起，那人我只在金銮殿上见过一面，正是皇帝。那时当真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后来的事你理当知晓，从此之后，世上再无左淳此人。”
他闭口不言。
到底说不出，如何能细述那不堪的数年。要么他被强迫服下药物手足发软，任其为所欲为；要么就是宫人太监强压了他四肢为人鱼肉。
他无数次求死不得，生却如此艰难。
昔日雄心早已风云流散，青春被全然摧折。
似是无休止的羞辱将他拆成了一块块碎片，勉强拼凑起来，搭成人皮下的鬼魂；他的骨头里都带着刺。
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无论如何跨不过去那两年。
唯有死亡可以止息。
姜思齐见他面色如纸，知他到底过不了这一关自己。虽他语焉不详但内里究竟如何可想而知，相劝只觉苍白，不由得微微叹气，“左先生。”经历这许多，就算现在池霖突然揭开画皮，露出鬼魅本色他也不会有丝毫惊讶。
左淳深吸一口气，持住身躯，脸上又换成了那副充满讥讽的骄傲之态，“我们进去吧。”说着一指主殿。
安姿就在那里。
他还有更多的没有说。
皇帝于床笫间极其暴虐，他往往被折磨得昏死过去，却是从不屈服，内心更隐隐期盼自己哪天就此死去——纵是死状不堪，也好过似这样生而为一块腐肉。那一日他又在剧痛中失去神智，待清醒时，周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这样的情形越来越多了，他知道皇帝逐渐厌了，或许是又找到了下一个有趣的禁脔。
这实在是一件好事。他就此默默死去，不必累及他人。
恍惚有异。
他眨了眨眼睛，恍惚发现昏暗的室内，有个长发女子依床而立，静静看着他，忽然低下头，掩面而泣。
主殿也如两侧耳室一般，空空荡荡别无长物，唯有殿中一张巨大石床，黑色棺椁孤置于上。
姜思齐知这必是安妃棺椁，一时不知该否上前，转眼去看左淳，见他神色迷离，目光胶着于棺木之上，嘴唇细细颤抖。
他不必开口，已然知晓知道那是谁了，唯有更紧的蜷紧身体，躲进更深的黑影里去。
可笑，明明早已支离破碎，为何竟还会在意？
女子流着眼泪，喂了他一点水，然后离去。
象露珠消散在阳光下，再无一点痕迹。
他始终沉默不语，直到黑暗里只剩下他自己，才仰起头，任泪水从眼角滑落。
安姿。
姜思齐见他神态凄惶，心生不忍，欲言又止，定了定神，暗道一声得罪，踏步来到棺椁前。见黑色棺木上密密叠叠全是各色奇异花纹，久看直令人头晕目眩。他虽不明其为何意，却觉出绝大恶意扑面而来，显是绝非祝祷之辞，不由暗暗心惊：据说贤妃伤心一对儿女夭折才香消玉殒，然而观这地宫布置与棺椁纹理，显是横死无疑。这又是何等缘故？想到则国公府其后噩运连连，更觉悚然：莫非贤妃之死另有内情？国公一脉竟是被人陷害至此？不由看向左淳。
自此以后，每隔几日她就会来。他视而不见，她也只是静静端坐案旁。
有时他也奇怪，她是怎样到此而不被发觉，然后想起她长嫂是尊贵的公主，安瑜曾得意的炫耀过自己妻子同嫡妹十分亲密。
他们从未有一语相交。
某夜，她又至，他阖紧双目默默不语，忽听得圪垯一声，却是她落了枚白子在半残棋局上——他在寂寞时设的局。
姜思齐见左淳神不守舍，一代高手竟现出些孱弱之态，正欲开口，忽地心头一动：咿？他这般模样，却与殷浮筠有三分相似。
正是如此。二人皆是玉面星目，唇若涂珠，只是左淳面颊上深疤颇为骇人，更有一种会当凌绝顶的高手风姿，与殷浮筠的儒雅温文全然不同，是以他才未曾瞧破。
他皱了皱眉，看来皇帝不仅仅喜好男色，且是喜欢这一类的男色，可是巧合？
斗转星移，不知不觉棋局已变换过许多次。
中间发生过很多事，皇帝也很久没来了。
直到有一天，安姿再也不曾出现。
他听说她那对儿女突然夭折。
然后呢？
他走到黑棺前，手抚木板，泪流满面，“她魂魄被钉在此处，生生世世不得脱。”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深庭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