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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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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询问纪安年间有有什么大事发生,不论是乡野游民还是行走的商贩都会骤然精神起来,绘声绘色地讲述当初那些或是经历过或是听说过的事情。
不过不论是纪安二年的南下平诸国还是前段时间的迁都,被人提及最多的还是那一场地动,以及伴随而来的疫病。
纪安四年,一场波及西部二十多城邑的地动打乱了不少人的布置,也摧毁了西边想要趁这些城邑新易主、掌控力不足时的侵占念头。
听到身边的年轻人似乎对这些事情有兴趣,原本清理完水渠准备休息的农人顿时生出了兴致,将人带到一边的树荫下。
这是一棵生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树木,眼下正是枝叶繁茂的季节,下面已经铺设了席垫,有人已经准备好了茶水,供给在田地中劳作的人取用。
原本树下的人对于这有些陌生的面孔还怀有警惕,但在这人掏出了盖了印信的文书之后变得热情了些,甚至有人招呼着给他倒了杯茶水。
听农人说他想听先前的事情,原本因为炎热而有些沉默的家伙也多了些精神。
直到现在几人还记得哪怕已经过去了两日,天色仍旧是昏暗的。
应当说这里还算是幸运,没有什么较高的建筑,先前拉这人过来听故事的农人比较倒霉,被倒塌的树木砸伤了胳膊。
有人用拆解下来的材料搭建起简易用以遮雨的地方,但更多人还是只能躲在石头后面,利用茅草编成的片状物或是破旧的蓑衣抵挡雨水。
偶尔还能感觉到震动,受伤的人需要照顾,哪怕健康的人在淋雨之后也有不少染了风寒,若不是从附近挖掘出不少药材熬煮成汤水分给众人饮下,兴许现在倒下的人不止眼前的这些。
尽管距离灾害最严重的地方有段距离,这里遭到的毁坏也是极其严重的。好在这边驻守的兵卒很快就稳定了局势,总算没有乱起来。
但随后的几天又下了雨,行程被拖慢许多,在众人接近山穷水尽的时候终于盼到了这批救命的物资,还有各种防护的用品和清洁用具,减少疫病传播的可能性。
而赶来的闻仪等人也不会在此停留,因为这里并不是目的地,他们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往受灾更严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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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余焦急地瞧着不远处临时搭建的营帐,但也不能靠近,只能瞧着那群在忙碌的学徒们进进出出,手中端着的是烧过的匕首银针。
那些被挖掘出来的蒸馏用具也被挖掘了出来,拼拼凑凑倒也凑了一套,此时一半用以蒸馏从地底挖掘出来的酒水,另一半则在加热干净的水,用以浸泡碾碎的蒜瓣。
几年的大力推广外加收购,那些原本不被理解的作物已经能做到随处可见。加上还具有调味的作用,不少人家屋前房外都会种上些,自己吃起来方便。
眼下倒是起到了作用。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学徒拿着什么东西走出来,打量了一会儿之后瞧见了桑余的身影,赶忙让站在门口帮忙的兵卒跑过来,将手中的东西递给眼前人。
是何玧的笔迹,略显潦草,显然是着急写就的,不过从笔力看起来应该问题不大,桑余也放下了悬着的心。
这次何玧和桑余过来是想要替这边的学宫选址,没想到正遇到这场大难。
所有伤患都统一安置在营帐之中,那边的环境好些,为了减少感染,其余人并不被允许接近,学徒和大夫们出入也要清洁一番。
所以哪怕桑余极度担忧,也只能站在这里等待着。好在老师没事,只是刮伤了一道,做好了伤口清理并且有那个名叫大蒜素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发炎的迹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等稍微好些就会出来,给其他伤员空出地方。
纸上叮嘱他先帮着准备些食物,为之后做打算。药物眼瞧着也捉襟见肘,需要尽快去寻找。
闻仪等人一定会尽快派遣人过来援助,但路途中会耗费不少时间,就需要他们自己想办法撑过这段时日了。
在外面的人状态其实也不太好,但总还是要打起精神处理各种事情。得到何玧没什么事情的消息,桑余拿出笔在纸张反面匆忙写下些回应,交由兵卒之后便迅速离开,去同几名没受伤的主事一起忙碌。
几名主事主持搜救和搬运,桑余则带着人前往原本仓廪所在的位置。这些地方原本的建筑就不算高,清理起来也算是方便,最主要的是那里有他们现如今紧缺的东西。
那些还算好的材料也被搬运到空地上,用以搭建临时居住的场所。虽然他们这边暂时还没有雨水,但看天色也不太好,在风寒算是极其严重疾病的时代,能不淋雨最好,也要存放搬运出来粮食。
闻仪等人几乎算是日夜兼程,原以为这些准备已经足够了,但看到那群人的惨烈状况之后,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兵卒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反应过来之后迅速去帮忙。
极度疲惫的闻仪等人也强打精神,开始指挥着将东西搬下来。那些从车架上下来的大夫迅速清洁一番,替换下那些已经熬到近乎虚脱的人。
“快些烧水,这边清洗一下。”
“这边药水没有了!去那边取些,没有了?先拿过来些温水。”
最边上的人手中盛着药的罐子已经空了,连忙喊周围的人添置一些,自己则赶紧用酒精擦拭了一下刀刃,去给下一个人处理已经状况不太好的伤口。
“快点将这些垃圾清出去,然后换新的布过来!”剔除的黑红色东西被清理出去,散发出腐臭的气息。
哪怕有了药材,几日过去仍旧有人因为伤口过大而高烧昏迷。
“去把那些跟着学过包扎的家伙一并过来,就说人不够用了赶紧,还有我放在车架上的箱子也一并搬过来!”
人进进出出,不少人还快速喊着什么,应该是带了些口音,不过这时候也不讲究这个。
桑余分辨了半天也没听明白,最后还是闻仪让人将他和几名主事先带到车架中休息一番,总是熬下去人先撑不住了。
这座城邑离震中最近,算是他们这里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更靠近的地方自然也有人居住,但不在管辖范围内,在这时自然顾及不到。
不过也有人从那边走了出来。
他们那群人的神情和脸色比起这里的人更差,不少人还咳嗽着,闻仪自然不会让他们同其余人接触,但也让全副武装的兵卒送去了些粥水。
但长久的跋涉之后身心俱疲,也吃不下东西,只能抿几口水润润喉。
这些停留在远处空地上人不少在发着烧,强撑着走到这里之后便昏睡过去。绝大部分是因为伤口化脓腐烂引起的,还算清醒的人等喝了粥水恢复了些气力之后便互相帮着解开那些脏污的布条。
有的人解开伤口的时候还会发出声音,被刺激着恢复意识,旁边的人就赶紧递过去些粥水,总算是略微缓过来一些,增加了生存下去的概率;更多人只能从微弱起伏的胸口判断出这人还活着。
不少人也学着这边的兵卒弄了一块布条松松地绑在口鼻处。
究竟有多少人消失,就连几名主事都不清楚,原本的户籍资料也损毁了,只能等原本递上去的材料重新复写一份才能知晓。
经历了最初的忙乱,新来的人手总算是填补了不足,等原本城邑中的人休息好之后便开始轮替,总算是将各种事情应付下来,等桑余几个睡醒清洗完,闻仪也撑不住,去睡了个天昏地暗。
水已经不够用了,不少附近的人自发帮忙打水,桑余等人则一边帮忙清洗那些麻布,然后放到一边晾晒。一旁有不少兵卒正帮着处理在临时堆砌的土窑中新加工出来的石灰。
看着周围不停忙碌的人,桑余忽然觉得自己很是没用,那些所谓的坚持在这一场灾难中完全没有意义。先前因为大脑一片混沌暂时遗忘了这些,等略微空闲下来,这些念头便如影攀附到思绪中,让人感到无尽的恐惧与绝望。
他锤了几下自己的脑袋,企图在混沌之中想出更好的方法,却仍旧是一片空白。
不远处的闻仪看着他的状态不太对,赶紧擦拭了一下自己的手,让兵卒将人喊过来:
“你去歇着,这边我来顶一会儿,去外面喊几个人过来也行。”
闻仪将桑余手中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麻布抢了下来,指挥着已经有些茫然的桑余去喝两口水,或者干脆再去休息一会儿。
桑余似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直到端起陶碗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在抖,连之前绑在口鼻处的简易口罩都解不下来了。
他自然知道闻仪的好意,但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离开,相比其他第一次见到这幅场景的人,桑余的反应格外剧烈。
直到入夜换了几批人,他脑海中仍旧有绝望而痛苦的哀嚎,以及那原本澄亮却逐渐暗淡下去的眸子。
睡不着的不止桑余一人,不少人还会在梦中惊醒呼喊着什么。身边已经恢复了些的何玧看着自己的弟子叹了口气。
比起桑余,何玧见过的灾害自然多些,甚至年轻游学的时候还见过难民相残,但在入夜听到那些呼喊的时候仍旧会难以入睡。
前段时间对于闻仪的各种行为桑余其实是有些意见的,虽说她要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错,但在他看来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的重要性不应该排在家国之前,譬如那些植物。
但骤然遭逢此难,在慌忙逃跑的一瞬间,他居然也生出了妄念,若是有东西能帮助这些人脱离苦海,自己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他在那一瞬间发现那些所谓的大义其实和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一般,在生命面前没有任何意义。
何玧能感受到身边桑余在小心侧身,不想打扰另一边的他。现在营帐极其短缺,能两人共用已经是看在他是伤患的前提下,更多人是六七个挤在一起。
他伸出手,隔着被子拍了拍桑余的后背,似乎在安慰。隐约间桑余似乎听到了什么,但只能分辨出后半句:
“……想不明白的话,便跟着她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