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色匆匆》板栗苏

5、虚假的世界

　　虚假的世界
　　一
　　从国中起，不二周助就知道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是不正常的。天空中的云可以整个上午保持一样的状态，偌大的东京人却少到好像每一个都见过一遍；当然最可怕的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异常事件，比如加入网球部后自己的身高和运动能力表现出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增长，又比如说一直以来都志愿成为医生的自己居然会时常产生“未来一定要成为一个优秀的网球选手！”这样奇妙的念头，并且每次事后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虚构出来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真实存在的呢？”国中二年级，不二试探性地问好友手冢国光，他事先知晓对方在阅读“存在哲学”的相关书籍，因此这样的问题不算突兀。
　　“从某种角度来说”，手冢扶了扶眼镜，一脸严肃的样子，“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我对这种存在性的真伪判定并不感兴趣。”不二难免感到失望，他看的出来，对方既没有察觉，也没有兴趣察觉他所要表达的真意。
　　“看来我谈到了一个无聊的话题。”不二云淡风轻地就此揭过，也再不打算和旁人倾诉自己异想天开的猜想。但他无法欺骗自己。旁人无法理解他。他只能对此感到遗憾。
　　“总感觉不二学长活的越来越高深莫测了。”某次他听见桃城悄悄议论自己。看吧看吧，又来了，天才的痛苦即来源于对周遭环境的过分敏感，那些想看到了不想看到的，想听见的不想听见的，全部都会被他捕捉认知，而他又不能不对此做出反应。
　　“我听到了哦，桃城，我对你说的‘高深莫测’很感兴趣，愿意描述一下吗？”不二从盥洗台的另一侧走过来，露出一贯的温柔微笑；不过三秒，对方从呆愣到惊恐再到霜打茄子一般的认输，“不二学长，我再也不敢了，拜托饶了我吧。”
　　唉，他怜悯地看向对方，自己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啊。漂亮的冰蓝色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惆怅，所以说生活真是无聊啊。

　　二
　　这样乏善可陈的生活终于因为本篇故事主角的出现而结束。毫无疑问，越前龙马就是那个故事主角。每次看那孩子在网球场上大放光彩的时候不二既感到羡慕又觉得难过；这真的是他自己要选择的人生吗？还是其他人替他做的选择呢？不过都无关紧要吧，反正他什么都不知晓。
　　大抵上了解自己在越前主角的生平里会扮演怎样的角色后，不二疲惫地发现自己的人生能够一眼望的到尽头。啊呀，糟糕了，生活又变得无聊了。同时令人烦恼的是随着故事的深入发展自己的精神不受控制的现象出现的越来越频繁了。当你深刻意识到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受制于人时，无论你是否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宿命，不管你是天才还是庸者，你都会感到绝望般的沮丧。
　　一段时间里，不二自暴自弃，放任自流，近乎刻意地去迎合故事可能的发展，竭尽一切遗忘、忽视他已经发现的和身边正在发生的不合常理的事情。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呢？命运是既定的，无论你怎样挣扎，它都会把你带去相同的终点。
　　然而，他的潜意识还在作用。所以，他丝毫不费力地发现了身边一个极具配角潜质的女生。不知道她又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总不会是和自己有关吧？不二猜想道。看上去倒是极有可能。直木良子，不二从国小到国中的同班同学，本来在自己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像，但近来却愈加清晰了：瘦长的个头，清秀的长相配上齐肩的长发，明明有一双灵动活泼的眼睛，爱笑，却不怎么说话，看上去有些神秘。虽然对新人物感兴趣，但我不一定喜欢这个类型啊喂。不二在心里淡淡地嘲讽道，留了分心思观察直木良子；他目光状若无意般扫过去，在直木身上稍微放长停留时间，却撞进对方狡黠的眼中，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像猫儿一样，带着一点笑意，好像洞察了他的心思。那可说不准，新来的。不二微眯起眼睛，而对方笑意愈深。

　　三
　　不二周助对于直木良子充满了兴趣。直木是个足够聪明的女孩儿，不二索性大鸣大放地搜集和直木有关的信息。直木的数学、英文和化学都很好，可在物理上总是技失一筹。直木并不会打网球，好像对此也没有特别的兴趣，但她至少能看懂网球比赛，似乎也很乐意观看自己参与的每一场比赛。直木喜欢烹饪，并且技术一流，她每天带到学校的便当都是自己做的。某一次她烤了曲奇，还颇为大方地分给了自己吃。真有意思，他在观察她，她也在观察他。两个人左右试探，彼此过招，点到为止，恰到好处。他们看向对方的眼神是何其相似，都是这样的自信、笃定和了悟。
　　“不二，你是不是喜欢直木？”某次训练间隙，大石问他。
　　“哦？你看出来了？”
　　“哈？是真的吗？”
　　不二一如既往地慢条斯理：“你自己做的猜想，又已经问了一遍，为什么还会这么大惊小怪呢？”
　　“因为……因为……”大石迷惑地抓了抓头，也感到奇怪。不二喜欢上了一个女生？不二要谈恋爱？这确实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当自己试图承认这一点，却和要承认明天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一样不可思议。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因为我看上去不像是会主动追求女生的那种人？”
　　“不是……而是……”
　　“好啦！休息时间马上结束了，准备训练了！”
　　“啊，对，要训练了。”对方像终于从什么难题中得到了解脱，转身像训练场走去。不二停留在原地，蹙眉，目光凝重。
　　黄昏时分，他面东而立，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无限孤独，无限萧索。
　　然而，很快的，另一个轻巧的影子盈盈地覆上来，不二释然地微笑，回过头去，果然是直木良子。女孩子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眼波粼粼，浮动着细碎的霞光。
　　他不开口，也只耐人寻味地看向她。
　　“好啦！我都听到了！既然喜欢人家，要不要表个白？”
　　“哦？那你既然也喜欢我，要不要也表个白？”他们两个人缓缓地向训练场走去，愉快地互相开着玩笑。
　　“是吗？我还没有承认呢！”
　　“哦？真巧！我也没有承认。”
　　“天呐，真是狡诈的不二周助！”
　　“说起狡诈，还是直木同学更胜一筹吧，明明有着话痨属性，平时却装成淑女的样子。”
　　“那是因为没有人陪我说话啊！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我可是寂寞了很久的啊。”直木感慨道。
　　不二笑出了声，“说实话，在遇见你之前，我也没有想到在这里能有人理解我的怪诞。”
　　他们都知道这个“这里”指的是哪里。这里，就是当前这个世界，这个本身不存在的，对于觉醒了的剧中人而言的，荒诞的舞台。

　　四
　　“喂，有没有兴趣来谈谈哲学？”
　　直木良子还记得两个月前那个热闹的午后，盛夏时节，蝉鸣声绵延不绝，同样的频率，同样的声调；如此显而易见的纰漏，却没有人放在心上。这个时候不二周助走过来，第一次朝自己认认真真地搭话。她有一点意外，预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就此发生。她一直在观察不二周助这个天才少年；是了，天才总该比普通人对异常现象体悟更深吧。她对他有种莫名的期待。
　　“好啊，聊什么呢？不如聊一聊所谓的真实和虚假？”她刻意带了点提示，说道。真希望对方能够听懂。
　　“好话题！不如就来谈谈我们所处的世界的真实性。”不二周助果然不辜负她的期待。他们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珍贵的理解，然后，理解转化成了难得的笑意。
　　“要我说，这个世界是假的，不二君，你以为呢？”
　　“真巧，我也是这样想的。”
　　一下子，直木良子半年来的忐忑不安终于全部得到了着落。哪怕是她错了，天底下也不止自己一个疯子，不是吗？还有一个近在眼前，还是天才少年不二周助呢。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直木问道。
　　“很早，两年前意识到……之前的记忆很模糊，我在国中一年级甚至不知道自己国小是怎么过的，但是国二那年又忽然把幼儿园以及国小那段丢失的记忆找回来了。”不二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听上去不可思议，不是吗？”
　　“那看来我比你幸运多了”，直木说道，“大概半年前，‘我’忽然有了自己的意识，你懂吗，是‘我’……然后我发现周围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不对……”她的语言开始有了混乱，显然是情绪极度激动所导致的，“我甚至做了许多可怕的实验，比如说，刻意往疾驰的汽车上撞去，结果，汽车消失了！而我并不在我原本待的那个地方！……我慢慢的才发现，‘我’的存在是不会被抹杀掉的，但我除了‘存在’，什么也做不了。”
　　不二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他思考了一会，忽然恍然大悟道：“我懂了，你是被抛弃的、但是又已经被完成了的人物。”创作者构思出了你的全部形象，打算把你放在舞台的哪个角落，打算在需要的时候启用，但他最终遗忘了你，或者他觉得你没有了出场的必要，所以你就只能默默地存在着，伴随着这个舞台，自由生长；这种“自由”摆脱了创作者的控制，从而具有了个体的意识……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对方显然没有想那么多，只因为当下的情形而喜悦，“太好了，不愧是天才，终于有人能够理解我了，从此以后终于有人能同我说话了！”
　　“你平时表现的安静就是因为这个啊！”
　　“是呀！”对方理直气壮地回应道，“不知道你和周围的人相处的怎么样，但我周围的人都感觉是玩偶是幕布啊！在这样下去我都要得失语症了！”
　　“嘛，想一想也蛮有意思的嘛。”不二周助，从发现了虚假世界的真相后第一次如此庆幸，一是终于找到了能够进行“正常”交流的“叛逆者”伙伴，二是体察到哪怕是“受到创作者控制”而拥有的伙伴和友谊也是这样的珍贵……他抿了抿嘴唇，沉默地看着女生的后脑勺，对方转着圈，一蹦一跳很是开心的样子……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玩偶和幕布，虚假的世界里面只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比起你而言，我真是幸运了太多。

　　五
　　不二周助觉得在遇到直木良子之后自己的叛逆系数简直是以指数形式增长。
　　什么？你是想要当医生的！那你网球训练得适量啊，不能让手臂太过劳损啊！直木良子大惊小怪地叫道。
　　对，你说的对，我翘掉训练你陪我去医院参观怎么样？
　　什么？你是说在故事的默认纲领下你谈不谈恋爱都不能由自己说了算吗？哎呀，太过分了，年轻人怎么能够不谈恋爱呢？快快快，快来谈一个！直木良子说到满脸通红，一对漂亮的耳垂烧成霞光。喂，干嘛还问和谁谈恋爱啊，当然是和我谈啊！
　　行，如果你同意我把你上面说的这番话当作告白的话。
　　亲爱的周助，你想不想去看看这个世界舞台的边界在哪里，我们一起去探索好不好？那就从最近的中国开始好不好？
　　好，好像非常有趣，我们来试试。
　　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孤勇决绝而无用；两个人的时候，好像天地都可以来闯一闯。直木良子扣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承诺，不二周助，你不要怕自己被控制，不要怕自己不被理解，我就在这里啊，我能保留你的精神啊！你最想当的是医生，最想考的大学是东大，研究生想去哈佛深造，你喜欢网球，你想哪怕将来不当职业球员也能和现在的伙伴保持最亲密的关系，我会帮你记住，我会帮助你，让你的存在，真正成为你的存在。
　　那你呢？你难不成要全身心为我啊？
　　直木良子眼睛里好像有一片星光的海洋，那样容易叫人沉沦，她的语气也是这样的温柔，能够无谓天地间所有伤心的失意的灵魂，她说道，我啊，在遇到你之前，都找不到存在在这个舞台上的价值呢。
　　是吗？
　　谁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不管怎样，在这个虚假的世界，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