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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审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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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安明忍着心底的一阵寒意,当做公务一样迅速戴好了。
乔辰昭偏还要轻笑一声:“这么急做什么。”
“担忧天气太凉,将师座冻着了。”孟安明答。他算是明白了,若是四下无人,这人举动便正常太多,若是身处军中,那总会有一两个令人不适的动作,若是在这位姜二小姐的面前——可了不得。
姜倩雅死死攥紧了衣摆,眼里泪光更甚。
“对了,安明,我早为你谋了几份功,打算何时升到少校?”乔辰昭又问,全然不在意还有旁人在场。
“……顺师座的意就行。”
乔辰昭温柔一笑。
姜倩雅实在忍不下去,带着哭腔吼道:“乔辰昭!”虽然乔辰昭平日里对她也没什么特殊的举动,但总归是不是如现在这样冷着面孔的。
乔辰昭理都不理。
她难堪极了,抬手抹去泪,恶狠狠剜了一眼孟安明后跑出了门。
乔辰昭这才慢悠悠地睨一眼警卫长:“很好,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警卫长忙低下头:“属下失职了。”
他本以为会得一顿呵斥,谁知乔辰昭居然只是罚他去负重跑几圈,对军人来说不痛不痒。
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警卫长恭敬地鞠一躬,退出办公室时不忘带上门。
“孟中尉,明日有位犯人等着枪决,你好生准备准备。”乔辰昭扯下刚戴上的手套,扔在桌上。
“是。”开枪还轮不着他动手,作为副官,只需将备车一类琐事做好就行。
“说起这个——闲来无事,赶上我心情好,下午去逛逛情报处怎么样?”乔辰昭话锋一转。
师部的人都知道,“情报处”三个字从乔辰昭嘴里吐出来就不会有好事,更不用说“去逛逛”,不死也得脱层皮。
孟安明摸不清这话到底几层意思,却敢肯定不能拒绝:“听由师座吩咐。”
乔辰昭勾起个笑,“你倒是有胆量。”
说是去情报处,实际是专门去其下属的审讯部。
审讯部独立设在方府的偏僻角落,与其他古色古香的建筑不同,它通体由混凝土铸成,不加粉饰的灰白色与时常可见的暗红色污迹,都为其增添了压抑色彩。
它大半都埋在地下,大门是锈蚀的黑铁,看守警卫恭敬地推开时会有刺耳的嘎吱声。
心理战。孟安明想。用恐惧压垮了囚犯的意志,才能更轻松地撬开他们的嘴。
乔辰昭只微颔首算是理会一干人的肃立致敬,目不斜视地踏进通向地下的楼梯。
光线陡然一暗。
这里潮湿、阴冷,少有的光源是冷白而刺目的,腐败与血腥交织成的恶臭要浸入灵魂内里。
没有人的声响。只有液体在凝滞地滴落与鼠的窃笑,偶尔还有铁链冰冷麻木的碰撞。
“师座,1417号在这儿。”负责人在最里的囚房前站定。
他们一路上经过的囚房里,大多关着不止一个人,那些浑浊暗沉的眼睛里满是歇斯底里到极致的惊恐,缩在墙角不敢动弹。
1417号有幸住了个单间。
负责人将他们带到后便识趣地离开了,廊道里除了他们,空无一人。
“孟副官,你觉得如何?”乔辰昭没头没尾地问。
“若属下没猜错,这位应当就是红匪安插在电讯处的卧底?”孟安明压住心底的几分紧张,镇定道。
“不错,”乔辰昭低笑一声,“因着职务方便往外传消息,哼,真为自己挑了个好差事。”
牢房里阴暗无光,孟安明得凝神去看,才勉强辨识出一个靠着墙的身影。
那人挪动几分,脚镣沉闷地当啷一响。
乔辰昭从墙上摘下手电,照亮了处在牢房最里边的囚犯。
她头发凌乱,抖得厉害,袖口早被血液凝固成砂纸一般的质感。被手电陡然照亮时她下意识抬手来遮光,指尖血肉模糊,已缺了好几个指甲盖。
“真是狼狈,”乔辰昭语气里透着嫌弃意味,“安明,你可得好好拾缀自己。”
……他发现了?
孟安明呼吸滞了一秒,觉得乔辰昭含笑的目光像条盘绕而上的毒蛇一般,嘶嘶吐着信子。
不,不可能,他的档案不在国内,况且早就被销毁了,这人不过是在试探。
“师座是在顾虑什么?”孟安明直白地问。
乔辰昭挑眉,讶异道:“不过是随口一说,何必当真呢?”
他熄灭手电,挂回墙上时金属制品因惯性而晃荡,一下一下敲在水泥墙上,在幽森狭窄的甬道里回荡开来。
“俄国近年固然是红匪当道,可孟学弟也没糊涂到自甘堕落的地步,不是么?”乔辰昭缓声道,“譬如一时糊涂入了贼党、顺理成章做个卧底之类的事,可不会在你身上发生。”
孟安明眉心微蹙,又是失落又是急切:“学长何必猜疑我的效忠?可是听得什么谣言了?”
乔辰昭定定盯他片刻,才笑道:“不,你多心了。你可是我特意请来的心腹。”
“只是——”他拉长语调。
“只是什么?”孟安明声音大了些,像真揣着幅急于澄清的赤胆忠心。
“也不算大事,”乔辰昭道,“几日前偶然读到张已被封禁的报刊,看完其中针砭时弊的文段后如醍醐灌顶,不由对作者很是好奇,这才发现他同样是创刊者。”
孟安明有了不妙的预感,心底一沉。
“不过我看那落款不像是真名——梁泽。安明,你可听说过?”
果然。
“梁泽”哪里不像真名了?这乔辰昭定然是查到了其背后的身份。
“梁泽正是家父笔名,”孟安明闭了闭眼,极为不忍道,“若他出言不逊,属下愿代为受过。”
乔辰昭只轻笑一声:“哪里的话。难道现如今还讲究父债子偿的老一套?况且——他已经死了,又能有什么余罪呢。”
孟安明这次静了足足有十余秒,才低声答道:“危害党国,其罪当诛。我毫无异议。”
“没想到学弟光风霁月的皮下,也吊着副狼心狗肺。”乔辰昭话语里没有责备,反倒有着明显的愉悦。
“确实不错。要是有不长眼挡了路的,踢开不就好了么?”乔辰昭意味深长,“我们是一路人。”
孟安明低低应了一声。
一路人?指的是……政治立场?
他疑心不会这么简单,却又抓不出其他的头绪。
乔辰昭没想久留,撂下这不明不白的话后便往回走。
路经中部某间牢房时突然冲出一人,跪着,脸紧紧贴在铁栏杆之间,抖着嗓子胆寒又渴望地哭喊:“师座,师座!我知道错了,您、您大发慈悲,放我一马吧师座!”
那人仅穿着军中制式的白衬衫,斑驳的血迹并未完全凝固,应是刚受完刑不久。
失职的军械员。孟安明猜出他的身份。
乔辰昭置若罔闻。
那人眼见乔辰昭步子不停,手脚并用爬行几步,连声哀求。眼见乔辰昭就快走出这间牢房之前的地域,心急之下竟探出手去,抓救命稻草一样想去抓住他的腿。
乔辰昭眼也未移,军靴却是刚刚好踩在他手腕上。他哀嚎声刚出口,就被自己半咽回去,只不住地从喉底唇间漏出几声失了本音的难听音调。还未结痂的伤口迸裂开来,又溅了一地的血,其中一两滴无可避免地沾上他左腿军靴侧面。
孟安明清晰地看见他的表情阴冷了一瞬,心知不妙。
“脏了。”语气淡淡的,斗篷一角在空中勾出冷厉弧线。
那人又惊又恐,不住磕头:“我、我给您擦干净!您放过我吧师座,我家里还有双亲和妹妹等我去养啊!您行行好!”
乔辰昭待他求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重要吗?——你脏了我的靴子。”
廊道顶的冷白光源惨淡地刺下来,帽檐之下,他的棱角分明的眉眼隐没在暗影中,唯有弧度生冷的唇角是半丝艳色。
乔辰昭慢条斯理地举起枪,如首席小提琴手在聚光灯下抬起了琴弓。
他并不着急射击,枪口都随意地指着空处,没对准人。等到那人恐惧地试图逃回黑暗里,才有了一声枪响。
那人抱着左腿痛呼,小腿处不住渗出汩汩鲜血来。
乔辰昭把手枪收回腰间,语气依旧淡然,“……也脏了我的手。”
孟安明看得骨寒。玩弄猎物的恶趣味……这人光鲜的皮囊下分明是头恶鬼。
负责人先是谨慎地楼梯口处探个脑袋,才匆匆赶来,连声道:“您受惊了!属下失职。”
“嗯?”乔辰昭饶有兴趣地看他一眼。
“属下管理不力,竟有胆大包天的恶囚妄想袭击师座,真是该死!”负责人厌恶地看了眼地上哀嚎的那人,隔着栏杆一脚踢在他伤口上,“师座仁慈,放他在牢里自寻出路。”
负责人明显也是个惯于阿谀奉承的。自寻出路?是必死无疑!
“有趣。”乔辰昭低笑了声,离开了。
孟安明走上最后一步台阶时回头望了一望。
深不见底的黑暗如择人而噬的巨口,傲慢的审讯员是其寒光森森的獠牙。隐约飘来鞭挞声,他不忍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