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所》地鸡

7、界限

　　孟安明一早便赶到了师部，推开乔辰昭办公院落的外门。

　　“孟副官早。”两个警卫员向他问好，左边一个没什么遮掩地打量他一番。

　　孟安明没去在意，只冷淡地点头，步子都没停。

　　“哼，凭长相……”左边那警卫员在他进门之后讥笑，总带着酸味儿。

　　另一个之当做没听见，不反驳也不附和。

　　孟安明在门后垂下眸子，对乔辰昭的作为隐隐有了更细致猜测。

　　是因为姜二小姐？

　　师长办公室门没关，屋里寒意森森，没生炭火。乔辰昭靠在椅背上，左手以二指夹根香烟。

　　“前天才批的令，今天人就跑了？”他声音不大，语气也堪称平和，却在一片死寂的室内狠狠敲上每个人心头。

　　一阵沉默后，他左手边的一个参谋低着头道，“我们怀疑红匪还有残余潜伏在指挥部。”

　　“是吗？我看你脸上就写着红匪。”乔辰昭皮笑肉不笑。

　　那参谋颤抖一下，将头埋得更低了：“不敢。”

　　“不是不敢，是没那能力，”乔辰昭嗤笑，“骨头都是软的，脖子上顶着豆腐渣，红匪要用了你，蓝军都打到延安去了。

　　“伸手。”语气依然和缓。

　　参谋不敢拒绝。

　　烧到一半的香烟被主人碾灭在肉里，参谋疼的面孔都扭曲了，还是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知道吗？这就是你的价值。”乔辰昭轻声道，一个正眼也没给过他，“赏你了，滚吧。”

　　参谋双手捧着那根烟，鞠一个躬后无声离开了。

　　办公室里还余五六号人，却是一点儿声音都听不见。

　　经过几周的共事，他们算是摸到了半点儿乔辰昭的性子，也怕极了他笑起来的模样。

　　“卧底，出什么事都说有卧底，专门来给你们擦屁股呢？”乔辰昭浑身都是贵家公子气，薄唇吐出的却是刻薄的骂，“好啊，好一个无能的借口。”

　　“青衫”还在特务所里关着，这位电务员是被乔辰昭亲手揪出来的，也是打在众人脸上的一记狠狠的耳光。

　　“一百三十二旅的动向怎么就落在红匪手里了？”乔辰昭不疾不徐地以食指尖敲击桌面，目光扫过一张张惨白的面孔。

　　那声音像是催命符，那目光像是镰刀的刃口在脖颈上滑动，有丝毫不慎便是人头落地。

　　“军械官，你觉得呢？”

　　军械官脊背上流下串冷汗，“卑职认为……是响动太大，被红匪的桩子发现了。”

　　“说的些什么废话，”乔辰昭抄起瓷杯砸在他头上，瓷杯在一声脆响中顿时碎裂，半杯凉水混着血和汗把军械官的上衣都湿透了，在这寒冬里紧紧贴在皮肤上，“重说。”

　　军械官嘴唇毫无血色，身子摇晃几分，被他自己强行定住：“是因为……重炮营走火。”

　　“那炮怎么就不听使唤了，难道它也是卧底？”乔辰昭冷笑。

　　“卑职无能，没约束好下属，导致随行军械员玩忽职守。”血从额角流进眼睛里，刺激得眼眶干涩地痛。

　　乔辰昭这才听到自己想听的东西：“滚去领罚。送他去情报所走一趟。”

　　情报所兼有审讯部，与其落进他们手里，还不如早些去死。

　　“都出去，别来碍眼，”乔辰昭躺回靠椅上，懒懒地道。

　　众人便都无声地出去了，有人悄悄收拾干净了地上的污血和碎瓷片，地板光亮如新。

　　离那门有段距离后才有了喘息的声音，军械官找人止血，被无可避免地触到痛处时便暴怒地甩过去一巴掌。

　　孟安明就站在办公室门边，与警卫长一起站岗。

　　师部的暴戾比他预料的还要厉害，也难怪这副官位置轮得到自己。

　　“孟副官进来。”思绪被打断，他心下一紧。

　　警卫长斜觑他一眼，怜悯又幸灾乐祸。

　　孟安明反手关了门，在他桌前立正：“师座。”

　　哪知乔辰昭竟是微微笑着的：“不用这么拘束。”

　　“尊卑有别，属下不敢。”孟安明不知道他到底在算计些什么，谨慎地答。

　　乔辰昭似乎只是随口一说，不再管他。他从书柜的暗门进了里间，吩咐他：“别让任何人进来。”

　　“是。”明明是警卫长在门口都能办到的事，却偏要把自己叫进来。不对劲。

　　他在书桌旁站得笔直，打量起屋内的陈设来。

　　大而透光的玻璃窗外是一片园林，隐隐有水声潺潺与鸟鸣啁啾，绿荫欲遮还掩，讲求的是千回百转、曲径通幽。是藏匿的好地方。

　　与窗相对的墙上挂了大幅金陵地图，以粗而重的蓝线在北面划出控制范围的边线。

　　孟安明还想细看，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吵闹。

　　“……我是他秘书，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女声极为明晰地传来，饱含怒气。

　　“姜秘书，师长说了不让任何人……”警卫长好声好气地劝。

　　“任何人？那他副官呢？他进得我就进不得了？”女音又高了一个度。

　　来了，他这个饵起作用了。孟安明闭了闭眼，对自己成了靶子的事实又无奈又好笑。

　　乔辰昭到底是缺人缺到了什么地步，才让他一个男性来充当这个角色？而门外这位秘书疑心又是有多重，才会真乖乖咬了钩？

　　不过他笃定乔辰昭的目的不止这么简单的一个。

　　“师长特意让他进的，您理解理解……”这句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正在气头上的姜秘书来说可谓火上浇油。

　　“特意？！”女声近乎是尖利了，“你给我让开！”

　　“可……”

　　“滚！敢来拦我？你算什么东西！”

　　警卫长显然没下了心去拦，一阵推搡声之后门锁便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高跟鞋恶狠狠踩出声响，女子穿着包臀裙装，妆容精致。

　　“您是……？”孟安明故作疑惑。他当然知道对方是姜家二小姐姜倩雅，试探深浅罢了。

　　“我？哈，你居然问我是谁。”姜倩雅盛气凌人地一抬下巴，倨傲地就要给出个答案。

　　孟安明没让她说出下半句：“五十四师部也是随便什么贵家小姐就能乱闯的地方？警卫长似乎有些渎职了。”

　　警卫长本在门外看热闹，听到这句话脸上一僵，暗骂这也是个牙尖嘴利不饶人的：“孟副官有所不知，这位是姜秘书，师部上下都认得。”讽刺了一把孟安明初来乍到根基尚浅，还不懂看人眼色。

　　“秘书？我看她这身装束，还以为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出来玩闹呢。”

　　姜倩雅那句话被截断，自以为很是优越的身世没能自己给出来，脸都气红了。她休假刚休到一半，就听见人说一个乔辰昭指定了个副官，“小有姿色”、“很是暧昧”，衣服没来得及换就直杀来师部，也没想过要换，“我怎么穿，你管得着？”

　　“这可不是我稀罕去管的，”孟安明从容道，意有所指，“军法如天，姜秘书若是不满，该去质问制定这规矩的人——”而不是在这儿乱吠。

　　姜倩雅抓起手里的包就朝他脸上砸过去。孟安明向旁边退几步，避开了。

　　“你还敢躲？！”姜倩雅怒道。

　　“姜秘书，你并没有对我下令的权力，”孟安明不疾不徐地说，“我作为师长副官，也没有听命于其他人的义务——更何况师座对你并不负有任何责任。”

　　姜倩雅极好面子，这句话处处都踩在她敏感的禁区里，又偏偏正在理上，无懈可击。

　　她气得直抖，猩红指甲根长而尖利,指着孟安明：“你——你给我等着！我爹可是姜洋！”

　　“那我就恭候您的喜讯了。”孟安明微微躬了躬身，彬彬有礼。

　　事实上，他心底是有几分疑虑的，这女人要是真像表面上这样毫无城府，乔辰昭犯得着去对付？她自己都能把自己往死里逼。

　　他有意去激怒后，这人居然吼出姜洋的名字——在乔辰昭师部提起这个？若是装蠢，也太像了。

　　警卫长在一旁好笑，他早就烦了对这么个东西和颜悦色，热脸巴巴地去贴冷屁股，也看不惯孟安明仗着皮囊上位。笑姜倩雅吃瘪后空有怒气，也笑孟安明惹上了惹不起的人，日后没好果子吃。

　　他戏还没看够，但也知道该去给这位二小姐递台阶了：“二位，二位！有话好说，别打扰了师座。”又特意转向姜倩雅：“姜小姐，您何必气坏了身子呢，姜司令该担心了。”

　　姜倩雅冷哼一声，顺坡下驴的同时不忘放狠话：“区区一个中尉……要不是怕吵到辰昭休息，我早就——”

　　“早就怎样？”暗门打开，乔辰昭鸦发散开，外套披在肩上，眼角还带着懒懒的红，一副小憩初醒的样子。

　　姜倩雅面色先是白了一刹，见他此时的模样与并未含怒的语气又羞红了脸，半是欢喜半是怯怯地喊道：“辰昭哥——”

　　“我可没有妹妹，姜司令应该也不希望无缘无故多出个孝子来，”乔辰昭连表面功夫也不愿做。

　　孟安明适时地笑了一声。

　　姜倩雅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紫，她眼眶霎时红了一圈，泪光点点，娇弱模样楚楚动人：“辰昭哥……你今天怎么这样说话……”

　　“姜小姐与我并不熟悉，有了错误印象也是难免的，”乔辰昭一口一个“姜小姐”，语气也疏离得很，与对面的亲昵称呼形成鲜明对比，“以及，午睡时被石子划玻璃的声音吵醒了，脾气自然差些。没想到竟然是从人喉咙里发出的。大开眼界。”

　　他微低下头，向孟安明伸出只右手，温声道：“安明，帮我戴上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