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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枪决 ...

  •   石磊一板一眼地打着算盘。

      熟客们都知道,万商汇的账房先生不同于货郎王添的咋咋呼呼,他性子内敛、沉默寡言,但手里的事都处理得规规矩矩,算盘打得分毫不差。

      他这日照常管着店。饭点已过,王添挑着货在城里转悠,他便在门上挂了个缀着浅蓝羽毛的风铃。

      ……已经等了几日了,顽石依旧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乱葬岗里倒是多了几具无名尸首。

      乔辰昭恶名在外,石磊有点儿心绪不宁。

      风铃叮叮当当响起来,两个军官说笑着走进来。

      他在其中看到了孟安明。

      石磊依旧板着张脸,在对方看见自己之前就低下头,继续核对账目。

      “哎,安明,你买宣纸做什么?现在还用毛笔呢?”张子扬揽着他肩膀,好奇道。

      “随手练练字罢了,静心。”孟安明在几叠模样很是相似的纸堆中找到自己想要的,取了一指厚,“麻烦你了。”

      张子扬啧一声:“对纸还挺挑。我觉着也就这家有存货。”

      “也算不愧对它的名字了。”孟安明笑笑,去柜台结账。

      他把宣纸卷成一卷,左手握着中间,放上柜台时将将搁在了边缘处。

      石磊面不改色地划去刚刚手抖导致的污迹。

      “掌柜的,门口风铃怎么卖?”孟安明微笑着问,“带着浅蓝羽毛的那个。”

      “家里妹妹做的,不卖。”石磊闷声答,算好了宣纸的价钱。

      孟安明付账,夸道:“令妹心灵手巧。”

      石磊似是不好意思,又确实是开心的,憋出句:“你要是想要,我让她再做一个。”

      “这怎么好意思?”

      “要不要?下次来拿。”

      “劳烦您替我向令妹道声谢了,”孟安明依前朝的礼拱了拱手,“不过,我更喜欢红色。”

      石磊“嗯”了声,不再多言。

      张子扬比孟安明先一步出门,玩笑地抱怨道:“等你这么久,饿死了,还不请我吃一顿?”

      石磊听着他们的声音远去了,这才露出个浅浅的笑。

      他走到孟安明拿剩下的宣纸旁,伸手摸索,果然掏出张颜色稍稍泛黄的纸来,上面绘着线路图。

      “看啥呢?该关门了。”王添放下两担杂货,把歇业的牌子挂起来。

      石磊去收了那串风铃,把纸递给他。

      王添辨认一会儿,“嚯哟”叫一声:“这是……青衫到刑场的路?虚线的是……Q?……乔?”

      石磊点头。

      “不错啊兄弟,顽石联系上了?”王添兴奋地拍他肩膀,“总算盼来了,可愁死我了。”

      “有了这个,也不知道能不能救,”王添把那图看了又看,记住后烧掉了,“还有乔辰昭这狗东西,小心爷爷我往他车里扔个雷,炸不死他。”

      “很难。”石磊实话实说。既是指援救,又是指扔手雷。

      王添心知肚明:“玩笑啊玩笑,别成天都这么严肃——顽石长什么样儿?”

      石磊不答。组织交代过他,知道磐石的真实身份的人越少越好,只安排了他做接头人,这才有了风铃的存在。

      蓝色指向隐秘,暗号表明身份,红色警示危险,情报则藏在顽石当次所购物品里。

      王添也就随口一问,没想真要个结果。他猛然想起一人刚刚才从这儿经过,脱口而出:“孟安明?”

      “是不是他?我就说……他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孟夫子都是被他们害死的……”说到后面,他都有些哽咽起来。

      石磊早把他的性格摸了个透底,担忧他藏不住事,便道:“顽石在一个小时前来过。”暗示并非是孟安明。

      王添又蔫了回去:“这……唉,算了。”

      第二日下午,城郊的刑场边早挨挨挤挤站满了人。冬日的阳光给吊索也染上了半缕柔情,晃荡时宛若少女的秋千似的,未洗净的血迹是陈旧的胭脂。

      有低声议论的,有满面悲戚的,更多的是怀着隐隐的猎奇心理,又是恐惧又是兴奋地伸长脖子,目光却在触及那位立着的师长时躲闪开来。

      忽的哗然一声,旋即静下来,窃语又响成片嗡鸣。荷枪实弹的卫兵赶鸭子一样将人群推搡开,入口再扩大几分。

      “青衫”依旧戴着镣铐,却是自己一步一步向前挪着步子。

      行向死路怎能让他人搀扶?

      她到底还是爱美的,不肯那么狼狈地赴死,故将自己收拾一番,脏污的发中露出张惨白的脸来。

      在这公开刑场枪决红匪是乔辰昭立的规矩,也是头回显出效用,“得让底下的人怕,才知道该跟着谁走。”——事实也似乎确如他所说。

      人群里,王添恨恨地骂句王八羔子,陈淑同样面色凝重,却没吭声。

      “孟副官,”待“青衫”在受刑处站定,乔辰昭转身,勾起个笑,“试试枪法如何?”

      这不合规矩。孟安明错愕道:“师座?”

      “这可全是你的功劳,何必推让呢,”乔辰昭慢条斯理地从对方腰间勾出了枪,轻轻拍进他手里,语若含情,“红匪不忍下手,但你又不是——对么?孟中尉。”

      “唔,抱歉——很快就是孟少校了。”

      孟安明知道他没有选择。

      与乔辰昭共事不过短短几日,他却已数次体会并恨透了这种无力感。

      孟安明闭了闭眼,牵起唇角:“承蒙师座厚爱。”

      上膛、瞄准,他的射击成绩在军校也能排在前列,一系列动作早已形成肌肉记忆,但到最后的扣动扳机一步时却阻塞住。

      “青衫”知道死期将至,嗫嚅几下干裂的唇,从嗓子眼里挤出声微弱的呼告:“革命……”

      她稍稍振奋起来,眼里亮起光,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声嘶力竭的喊:

      “革命——必胜!”

      女性本该柔和的嗓音变得粗粝而干哑,她全不在意破音有多么的刺耳难听,只顾用尽一生的所有力气一遍一遍喊。

      可终归也只是微弱而颤抖的气音。几人能听见?

      籍籍无名者大抵都如此,生时无足轻重,再有千种不同的灵魂也都扛着同样一文不名的壳子。

      至于死,便越发苍白了。

      仓促潦草的,草席一卷就掩去一生;偶有走了好运的,寿终正寝,同一副薄棺烂在泥里;而再有少数如青衫一般,积了几世的福,换得个以人头落地来扬名立万的机会,也大多被生生浪费个彻底——

      你留着那力气那胆量喊些东西吗?会有报刊关注一个毫无价值者的死亡,愿为其留下哪怕指甲盖大小的、冷冰冰的死亡宣告吗?

      为理想赴死的人浩淼如汪洋,谁能豪言自己就是最为壮阔的风暴?不过是针尖大的水珠,滴进去,转瞬间失去踪迹。

      最平常最残酷的境遇,也莫过于此了。

      没有证明,等于没有活过。

      不,不是的。方元想,不是这样的。

      至少我会记得,记得她“青衫”这样美丽的代号,记得她如青衫一样孤傲的风骨,记得她是那么努力地活过——那些数不尽的、直接或间接受其荫蔽的人,祭奠英魂时,不会落下每一个青衫。

      “学弟是还未练过人靶子?”乔辰昭因暖洋洋的冬阳而惬意地半眯起眼,“日后机会还多着,好好磨砺磨砺。”

      他适时地记起了自己的学长身份,不吝啬亲切而耐心地给予宽慰:“若是射不中也无大碍,只是靶子的声响多少有些扰人罢了……”

      一声枪响。孟安明闭着眼扣动扳机,再睁眼时视线已挪移开了。

      “好枪法。”乔辰昭赞许。

      孟安明没心思和他虚与委蛇,沉默地将枪收回腰间,目光匆匆略过底下人群时呼吸一滞。

      似乎有几双熟悉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又或许只是他的错觉。

      他不愿再去从千百张脸里细细分辨什么了,也不敢去想他们到底会是什么表情。

      “师座谬赞了。”

      “孰能生巧,多练几次想必会更加习惯。”乔辰昭见他隐忍沉闷的模样,真心实意低笑起来。

      “孟安明中尉,”乔辰昭朗声道,暖光落在他身上却被折成了寒芒,“抓获卧底、清除红匪,有功,授少校衔。”立即有一人以双手捧上了精巧匣子,一枚少校肩章置于正中央。

      乔辰昭亲手为他佩上,拍拍其肩膀,含笑道:“再接再厉。”

      人潮在枪响后便慢慢散去,方元一干人混迹其中,回到万商汇。

      石磊本来就是少言的性子,王添和方元也闷着不吭声,最后还是陈淑开口:“人都死了,还在难受些什么呢?打起精神!”

      “陈淑姐,唉,我就是郁闷!”王添苦着脸,“你说孟安明那样一个人,怎么就……和乔辰昭混到一起去了!”

      陈淑早知道他们没看开:“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人各有志呗,谁知道他拿了什么好处。”

      “他会不会有什么苦衷?要不去问问?万一……”王添不死心。

      “想死别拉上我们,”陈淑打断他,态度强硬,“还在做梦?别说你们和他不过是朋友,就算是亲兄弟,隔了这么久也不敢拿这个去问。”

      方元总觉得那句“亲兄弟”又在指代些东西,但听陈淑说过她爸妈去得早,弟弟七岁时被人抱走后也死了,家里就剩她一个,便疑心这话是在敲打自己。

      “……我明白了。”王添叹气。

      见两人情绪差不多正常了,陈淑才放下心,暗地里和石磊对了眼神。

      能瞒则瞒,不止是保护他们自己,也是保护顽石与其他同志。

      她清了清嗓子:“王添继续注意城里兵力的动向,不过别靠指挥所太近;石磊守店,和其他同志接头。”

      “组织准备让蓝军在后方吃个苦头,近期都警惕着点儿。”

      磐石通过两条信息证明了自己在敌人内部已经有了立足点,接下来就该好好发挥它最大的效用了。

      陈淑叫了车夫,她得尽快把最近的消息传回去。

      方元自然是随她一起的,脑子里不住回想起举着枪的安明。

      他忽然就疑心这不过是出戏剧,下一刻该有一群英勇无畏的人冲进来,再带着青衫毫发无损地离开,或是那是把空枪,再或是子弹折到了别处——

      枪响。

      青衫的脸变成了他的脸,带着他破碎一地的爱情永远静默。

      而孟安明,会踏过血迹与碎片,接受另一人笑意吟吟的授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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