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108、江边闲聊

　　清晨，一阵敲门声惊动周璟的梦。
　　梦里，她正坐在竹筏上，沿着狭窄的河道漂流。两侧是嶙峋的山体，十指触碰之处是凹凸不平的崖壁。河流越来越急，河道越来越窄，周璟双脚浸在水里，快要从竹筏上掉落……
　　“小璟。”熟悉的呼声将现实唤回。
　　是她的名字。
　　好似孤魂找到宿体，周璟的意识逐渐清晰。
　　是谁在叫她？
　　周璟，周璟。她一遍遍默念自己的名字，在混沌中聚集注意力。
　　撕裂般的疼痛令她不得不放空思绪。
　　梦里的细节消失了。
　　遗忘真是一种幸运。

　　周璟驱动身体从床上缓缓坐起，久违的沉重感让她确信灵魂回到了躯壳里。
　　“抱歉，让你久等了。”周璟拉开门，面前是池岷焦急的神情。
　　“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周璟抹了抹额前的汗，原来做噩梦的表现那么明显吗。
　　“还好，醒过来了。”周璟回头看了眼挂钟，七点整。“怎么来得这么早？”
　　“今天是个好天气，我们一起散散步吧。”
　　疲惫的身体告诉周璟想多睡一会儿，但楼道里明媚的日光让周璟动了心。
　　“好。”周璟答应道。有时她就是爱唱反调，包括对待自己的身体。

　　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夜晚释放完毕，早晨的空气很清新。沐浴在晨光中的植物泛着金光，闪烁的绿格外动人。
　　这段时间一直闭门不出，周璟很久没感受过日光了。
　　晨风比夜风少了几分攻击性，像柔软的猫肚子，每一次起伏都能传递鲜活的气息。
　　活着真好。
　　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出现在周璟脑海里。
　　身体某些部分在晨光中重置，附着在关节里的陈旧念头正在自我更新。
　　活着真好。
　　呼吸间，周璟感觉灵魂和身体正在握手言和。
　　“变”这个字真奇妙。它充分给予人类改过自新的机会，包括舍弃过往。
　　活着真好……

　　“是不是有如获新生的感觉？”池岷问。
　　“莫非你偷窥了我的心理活动？不然怎么形容得如此贴切。”
　　“我曾经也有那样的触动。在社会的跑道上快速行径，永远在追逐，永远追求不尽。越是走得快，心越躁动不安。快到灵魂跟不上了，想大喊等一等，可身体习惯了快速，学不会刹车。”
　　“于是选择彻底停摆，强迫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重拾生命里错过的美好。比如眼前这片朝霞，清新的空气，安静的街道……”周璟闭上眼，“你听见风的声音了吗？”
　　“我听见了。”
　　池岷的笑容顺着风流进周璟耳朵里。
　　睁开眼，这个人就在自己面前微笑。
　　好奇妙。
　　明明他们没说什么，却像已道尽了万语千言。

　　“方便问下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吗？听秦清说你们开诊所的计划好像并不顺利。”
　　“我在一家特殊教育学校担任心理老师，运用专业知识对孩子们开展心理教育。”
　　“所以你最终选择了成为一名老师？”
　　“是的。我想这些稍微不一样的孩子迫切地需要心理教育，比起坐在诊所里，还是走进校园和他们的距离更近些。也许是受了班老师和迟老师的影响，我对教师这个职业充满了期待。”
　　“你现在还和他们有联系吗？”
　　“当然。班老师现在开了所学校，专门接收所谓的‘坏学生’。他希望通过这所特别的学校证明给社会看——学生是不分好坏的，只是教育的方式不对。至于迟老师，他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建筑师。对了，班老师的学校就是他亲自设计的。”

　　“听起来大家都找到了自己奋斗的方向，这真令人动容。兜兜转转绕尽弯路，终究朝着期望的方向走去。”周璟感慨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你也该朝着梦想努力前进。”
　　“我真的可以吗？”
　　“你一定可以。”
　　“听起来你比我还有信心。”
　　“我对你的能力毫不怀疑。”
　　池岷的坦诚让周璟惊讶，他原来不是这么直白的人。
　　“我还挺想看看你当老师是什么模样呢。会像班老师那样唠叨，还是像迟老师那样言简意赅？”
　　“那我们说好了，你一定得来我们学校看看，可不要食言。”池岷伸出小指，想和周璟拉钩。
　　“我……为什么突然认真起来，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周璟好像掉入了自己设计的圈套里。
　　“总得有些没做完的事留个念想。”池岷勾了勾周璟的小指，“说好了，我等着你来。”

　　回到楼下，周璟这才注意到一楼阳台的月季开出了窗外。
　　橘粉色的脑袋拼命往栏杆外挤，像是要追寻庭院里的光。
　　真可爱，周璟想。
　　也许是谷阿姨回来了？
　　周璟敲了敲一楼的门，没有回应。她已经许久没有谷阿姨的消息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街角的书店还会重新开放吗？
　　周璟有些感慨。伴随着“回到过去”书店的歇业，时光的大门似乎突然就被关上了。
　　不知道池岷会不会同样觉得可惜呢？

　　“要是能乘坐时光机回到过去就好了。”池岷说。
　　“我明明记得当时你在书店说要往未来看，不想回到过去来着。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心意？”
　　“因为我的生命里发生了一件令人后悔的事。不，应该说不止一件。”
　　“令你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后悔没有从一开始就坚定地朝你走去。不管你的身边有谁，不管你的眼里是谁。”
　　“原来我的事，你都知道了……”周璟转过身去，“别再说了，这样显得识人不清的我格外愚蠢。”
　　“愚蠢的不是你，是不懂珍惜你的人。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向你坦白，却选择了最可耻的一直欺骗。”
　　“别说了，我不想提那个人。”
　　“对不起。”
　　“我也不想听对不起。我已经厌烦了道歉。道歉有用的话——”
　　“要警察干嘛呢。”池岷赶紧接上。

　　“你也知道《流星花园》的台词？我记得播出的时候你还不会说中文。”
　　“满悦说你形容我像花泽类。那时候我不知道花泽类是谁，就去看了《流星花园》。可台词我也不太明白，只好照猫画虎地抄下来，再一句一句跟满恪请教。说来那时候真是我们六个人最快乐的时光了。”
　　“谁说不是呢。”周璟转向池岷，“真是对不住，拿你和电视里的人物作比较。”
　　“没关系的。在陌生人身上寻找熟悉感，更便于我们迅速了解和接近别人。”
　　“但也容易因为固有印象对人产生误解。”
　　“那些误解都会在相处的时光中一点点解开的。未来还长，我们还有时间，不是吗？”

　　初升的太阳在江边晕染开来，两人一左一右，在阳光下沿着江岸线缓慢前行。
　　从见面的那一刻起，他们好像总是在闲聊，内容从天上到地下，毫无顾忌。
　　不需要照着提纲审慎发言，雕琢语句，只是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
　　不会有人打断他们的对话，告诉他们“说正事”，“不要浪费时间”。
　　也不会有人皱着眉头，暗示她说话不称自己心意，赶紧转移话题。
　　那些被称为“废话”的语句，让周璟感受到心口一致的放松，连呼吸也顺畅许多。
　　她好像真的在作为自己而活着，不是谁和谁要求的发言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把自己弄丢了呢？
　　也许是坐在饭桌前对父母察言观色的那一刻，也许是坐在教室前照搬板书的那一刻，也许是对着上司点头称是的那一刻……
　　周璟的脑袋像一块公共草坪，每个人都能踩上一脚，告诉她许许多多个“应该”和“必须”。
　　她被困在栅栏里，像一株不断被打顶植物，活成家庭、学校和社会修剪的模样。
　　她可以是乖乖女，好学生，公司员工，唯独不是她自己。

　　从出生开始积攒的压力在这一刻没过心房，口水、汗水、泪水倒灌入内，周璟惊觉自己一直活在水里。
　　只一个人中的距离，鼻子就要窒息。她惊恐地扑腾双手，试图呼救，只是呛入更多液体。
　　她多么期盼一双有力的手将自己拖拽出来，可许多人只是轻轻拂过她的掌心。
　　恍惚间，周璟沉入了水底。

　　如果能回到过去，你会想挽救什么？

　　周璟又做了噩梦。
　　梦里她痛斥父亲的不负责任，母亲的偏心。她狠狠甩上家门，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竹筏带着她越走越远，翻过山林，越过大海，遗失在一片汪洋之中……
　　这是哪里，快带我回家。
　　你的家在哪？你还有家吗？
　　醒来时周璟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全身湿透。
　　她还记得梦里那股腥咸的味道，还有那串写在掌心的数字——3……5……6……
　　模糊的字迹让她看不太分明。
　　这是什么意思？

　　院子里的阳光正好，周璟坐在石凳上晾干梦境的水滴。
　　一楼的月季不知什么时候被搬了出来，放在院子的正中央，太阳照射的地方。
　　原来它和自己一样在也晒太阳。周璟和月季像一对心照不宣的老友，在阳光下默默陪伴彼此。
　　记得早些回去，中午的太阳可毒了，会把你晒伤的。周璟冲月季招手，转身上楼。

　　“今天吃什么？”坐在餐桌前，周璟开始对每天的菜肴产生了期待。
　　“清炒藕片。你最爱吃的，每次上桌你都会多夹几筷子。”
　　“原来你也看出来了，我还以为我不说就没人会知道。”
　　“不然你觉得为什么每次聚餐必有清炒藕片？”
　　“我还以为是我们之中有谁爱吃呢。”
　　“当然是你了。”池岷笑道，“每次你帮大家点菜之后，我们都会轮流确认有没有加上清炒藕片。也许你觉得自己在满天星里并不起眼，但实际上你是这个群体的主心骨，粘合剂。
　　你关注每一个人，担心有人被忽略，被落下，便时刻注意他们的情绪，每次遭遇困难你都会挺身而出。你对我……对我们来说，真的很重要，只是你从没发觉。”
　　“为什么总和我提到过去？”周璟红了眼眶，“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让人怪别扭的。”

　　“怎么会是大不了的事呢？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就像黑暗中的光芒，也许就挽救了一个人的一生。只是你站在给予者的角度无法体会被拯救者的立场。我只是希望你能知道，那些或许并不美好的回忆里也有值得回忆的事。换个角度看，也许会发现很多不一样的细节。”
　　“比如说？”
　　“比如那只钢笔。那只早在我加入之前满悦他们送给你的钢笔。我央求他们再送你一支，说五个人一起送才完整。他们欺负我那时中文不好，让我说了好多次，结果愣是没答应我。”
　　“还有这样的事？那一定是满恪带的头，他最喜欢逗你了。”
　　“再比如每次看电影的时候，你都会感动得掉眼泪。但你怕被人发现，于是会偷偷吸鼻子，还会趁情节搞笑的时候边笑边擦眼泪。有时电影太无聊你看着看着就会点头打瞌睡……你以为没人注意的细节其实是别人回忆里珍藏的片段。”
　　“那是我太累了。”周璟辩解道。她没有问那个“别人”指的是谁。

　　“我们都知道你累，即便你从来不说。课间你常常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梦里都在教弟弟说话。‘妈妈，姐姐，我……’你的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所以大家轮流和灏灏相处帮你分担压力。
　　如果不是你值得被好好对待，我们怎么会心甘情愿为你付出呢？后来我咨询过很多医生，都说幸亏干预得早，灏灏的自闭症才有转好的可能。你已经拼尽全力尽到姐姐的责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为什么这些事你都知道……”
　　“因为我一直在你身后，只是你从不回头。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习惯被忽略的感觉了。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人群里，我都是最边缘的那个。这样的人，哪怕近在眼前也不会被注意到吧……”

　　“不是这样的……我们都很在乎你。”周璟说，“这样的细节我也可以列出许多。比如大家都不习惯带纸巾，只有我们两个人随身携带。每次聚餐，满悦和储铃会问我要纸巾，满恪和崇明会向你要。后来我开始在用餐前给每个人发纸巾，你就会假装自己没带，让满恪和崇明用我的。
　　还有看电影的时候，为了让大家有更好的观影体验，你总是最先走向角落的位置。散场之后也是等大家离开才最后一个出来。吃饭的时候也是一样，满恪和满悦喜欢坐外面，崇明喜欢离满悦近一些，你就主动坐最靠墙的位置。你总是把别人的需求优先于自己的，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池岷的眼里也泛了泪光，“原来我们都不是被忽略的那个人。”
　　“至少在友情里是这样。满天星六个人，谁也不会被落下。”
　　为什么你会不告而别呢？周璟没有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