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9、厚棉被 ...

  •   ## 那床没盖上的厚棉被

      班主任在教室门口喊我的声音带着一丝突兀的惊疑:“你家长来了,在校门口等你呢!”那句“家长”像雪粒般扎进耳朵里。我愣了一下,心猛地一缩——我何曾有过旁的家长?我的家,只有奶奶一人,用她矮小单薄的身躯,为我撑起一片摇摇欲坠的天空。

      我几乎是撞开教室门冲了出去。风雪裹挟着寒气扑面而来,茫茫白色里,校门口那根孤零零的电线杆下,竟真瑟缩着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渺小得几乎要融进风雪中去。奶奶裹在洗得发白、早已不保暖的旧棉袄里,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碎花布仔细捆扎起来的方方正正的大包裹。她头上、肩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脸颊冻得发紫,嘴唇微微颤抖。寒风刀子似的刮过她单薄的裤管,想必双腿早已冻得麻木。

      “奶奶!”我奔到她面前,声音哽住了,心口像被什么又硬又冷的东西堵得严严实实。一个连坐车都会晕眩的老人,是怎样在这样深寒的天气里,一步一挪,从遥远的村庄走到这风雪中的校门口?这冰封的路途,她究竟用了多少时间,又独自走了多久?

      “您怎么来了?天这么冷!”我急忙去接她怀里那个沉重的大包裹,手指触到包裹布面时,里面厚实柔软的触感让我指尖一烫。

      奶奶努力地对我笑了笑,笑容在冻僵的脸上显得吃力又慈爱:“丫头,天冷透了,奶奶怕你冻着……喏,新絮的厚棉被,暖和着呢。”她浑浊的眼睛用力看着我,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好好念书,听见没?”那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却沉甸甸地砸在我心坎上,滚烫的泪瞬间模糊了眼前风雪中奶奶的脸。我用力点头,喉咙里堵得一个字也吐不出。

      抱着这床厚实得几乎有些烫手的棉被,一个冰冷尖锐的念头猝不及防地刺进脑海:她把家里最厚实的被子给了我,那她自己……盖什么?家里仅剩的,是那床薄得像纸、棉花硬结成块的旧被子!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像雪水瞬间浸透骨髓,透心的冷。我立刻转身跑向办公室,向班主任请了假,抱着那床沉甸甸的厚棉被,一头扎进风雪里,朝着家的方向狂奔。

      推开家门,风卷着雪沫跟了进来。奶奶果然坐在窗边那冰凉的小板凳上,借着窗外一点惨淡的天光,眯缝着眼,手指僵硬地摸索着,在做些零碎的手工活计。她眼睛不好,越来越模糊,却始终固执地不肯配一副老花镜。去年我省下整整一个学期的早餐钱,偷偷给她买了一副,那是奶奶第一次对我发了那么大的火,声音又急又厉,训斥我浪费钱,不由分说硬拉着我去镇上退了。那时我暗暗发誓,定要考上大学,将来挣很多钱,让她好好享福……此刻,她听到动静,刚茫然地抬起头,我已像一阵风般冲进了她那间冷得像冰窖的小屋。

      眼前的情景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我最后一点侥幸——奶奶那张硬板床上,果然只铺着那床我熟悉的、薄得可怜的旧棉被,像一片单薄的落叶,覆盖着冰冷的床板。我简直无法想象,在这能把人骨头缝都冻裂的寒冬里,那个怕冷、瘦骨嶙峋的老人,每晚是如何蜷缩在这片“薄纸”下,抵抗着长夜无边的酷寒?我的呼吸猛地窒住,胸膛里翻搅着滚烫的酸楚和冰冷的恐惧。

      我毫不犹豫地冲回自己房间,把自己床上那床新棉被一把抱起,又重又暖地压在了奶奶那张冰冷的硬板床上,把原先那床薄被卷起来夹在腋下。

      “奶奶,”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走回她身边,“学校宿舍暖和着呢!这床厚被子我用不上,您看,我自己床上还有多的呢!”我扬了扬腋下那床单薄的旧被,语气近乎哄劝,“这床厚的,您盖着!可别冻着!”

      奶奶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心疼和不赞同。我抢在她开口前,抱着那床单薄的旧被,又匆匆冲进了风雪中,赶回学校。风雪的呼啸灌满了耳朵,也灌满了胸腔里那份沉甸甸的酸楚和一丝莫名的、却无法深究的不安。

      剩下的高三时光,我几乎是趴在课桌上熬过来的。那床薄被根本无法抵御宿舍的寒气,夜夜冻醒,我就在被窝里蜷缩着,借着窗外一点微光看书、做题。奶奶冻得发紫的脸和她床上那床单薄的旧被,成了我脑子里永不熄灭的灯盏,烧灼着我每一寸懈怠的神经。高考结束那天,走出考场,头顶是久违的、毫无阴霾的盛夏骄阳,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身体里紧绷了太久的弦骤然松弛,带着一种虚脱般的轻飘。通知书寄来的那天,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却感到沉甸甸的份量——仿佛攥住了未来所有的希望。我反复看着那所重点大学的名字,眼前却模糊了,只清晰地映出奶奶沟壑纵横的笑脸。我一遍遍在心里描摹:等我毕业,找到工作,第一件事就是接奶奶进城,让她冬天坐在暖气房里,盖着厚厚的新棉被,再不用为了一副老花镜心疼钱……这念头滚烫,烫得我胸口发疼,却又无比踏实。我终于能养活她了。

      ……

      闹钟尖锐的蜂鸣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猛地扎穿了那个温暖厚实的梦境。眼前书桌上昂贵的加湿器正无声地喷吐着柔和的白雾,身下是松软昂贵的蚕丝被——然而,周身却如坠冰窟,寒气从骨头缝里滋滋地往外冒。梦境的碎片在脑中轰然炸裂:奶奶冻得发紫的脸,校门口的风雪,那床被我强行换到她床上的厚棉被,还有……还有电话里母亲那声嘶哑、绝望、几乎不成调的哭喊……

      “发现的时候……你奶奶……人……人都冻僵了……”

      那个冬天,我最终没能回家。那个冬天,奶奶床上的厚棉被,依旧崭新地铺在那里,冰冷地覆盖着空荡荡的床板。她留给我的最后一点暖意,最终没能覆盖住她自己。

      我死死抓住身下柔软却冰凉的蚕丝被,指尖深陷进去,仿佛要抓住一点早已消逝的暖意,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破碎的呜咽。原来那个寒冷的冬天,我终究没能回家。那床厚棉被,终究没能盖上奶奶的身躯。那副退了的老花镜,终究没能帮她看清这世界最后一眼。我捂着脸,指缝里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灼烧着冰冷的脸颊——那不是泪,是迟来了许多年、足以将灵魂焚成灰烬的悔恨熔岩。

      如今我买得起无数床最厚的被子,却再也暖不回那个雪地里为我抱来一床温暖的、单薄瘦小的身影。被子越厚,越像积雪沉沉压住胸口,提醒我当初那个仓促而懵懂的“报恩”动作,竟成了永诀的序曲。厚棉被下的薄棺木,原来早已冻透了所有自以为是的救赎。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