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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爱的枷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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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带走了爱的枷锁
> 一月我发现怀孕时,男友欣喜若狂,我们开始筹划婚礼。
> 两周后他被货车碾得尸骨难辨,葬礼上他母亲劝我打掉孩子:“你还年轻,向前看。”
> 我决定留下孩子,那是他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
> 当晚却突然先兆流产,检查显示胎停育。
> 除夕前夜的手术台上,麻药让我梦见我们的婚礼。
> 交换戒指前一刻,护士唤醒了我。
> 模糊视线中,我听见护士低声说:“他是爱你的,所以带走了爱的枷锁,还给你爱的自由。”
> 我抚摸平坦的小腹,第一次看清了前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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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钟声刚刚敲碎旧岁的寒冰,我就在身体里测出了那个悄然萌发的奇迹。浅浅的两道红痕,像破晓时分羞涩的霞光,暖融融地映在试纸上。我几乎是屏着呼吸,把这条微弱的生命线递给阿哲看。他先是呆住,眼睛瞪得溜圆,随后猛地蹦起来,一把抱起我原地转圈,笑声震得小小的出租屋嗡嗡作响。
“我们要当爸妈了!”他的声音像沸腾的开水,滚烫而响亮。那股纯粹的、几乎要炸开的喜悦,瞬间驱散了窗外深冬的寒意。
结婚,这个字眼不再是遥远模糊的憧憬,一下子被推到了眼前。我们挤在小小的沙发上,头挨着头,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两张兴奋的脸。婚纱的洁白、戒指的微光、宴席上亲朋的笑脸……无数细碎又璀璨的画面,在指尖滑动的图片里跳跃、组合。阿哲甚至笨拙地单膝跪在沙发前的地板上,模仿着电影里的腔调,抓起我的右手:“亲爱的,你愿意嫁给我吗?第二次啦!”他仰着脸,眼睛里盛满了星星,还有我清晰的笑影。窗玻璃上,我们依偎的身影模糊而温暖,像一幅晕开的水彩画。
幸福的气泡还在阳光下轻盈飘荡,一场毫无征兆的巨浪便裹挟着钢铁与死亡的腥风,狠狠砸碎了这一切。那通电话像一把冰锥,直直捅进耳朵里。阿哲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支离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豁口:“…货车…碾过去…拖了好远…拼不起来了…”
殡仪馆里,空气冷得凝固,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生铁锈蚀的沉闷气味。哀乐低回盘旋,钻进耳朵深处,拉扯着每一根神经。照片里的阿哲依旧笑得阳光灿烂,定格在永远不会老去的年华里。我站在人群边缘,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张过分年轻的脸庞,指尖隔着厚厚的外套,下意识地压在小腹上,仿佛要确认那里面依旧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心跳。
一只手轻轻搭上我的胳膊,冰凉。是阿哲的母亲。她眼里的血丝像干涸的河床,泪痕蜿蜒在枯槁的脸上,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孩子…听阿姨一句…你还这么年轻…路还长着…这个孩子…别要了…打了…重新开始…好好往前看…”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我脚边,激起无声的尘埃。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我的手臂,传递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道。我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尚未显形的小腹上,那里似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无人能听见的搏动。
我不能。那是阿哲留在这冰冷世界上,最后一点温热的凭证。我抬起头,迎上她悲恸欲绝的目光,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阿姨的眼神骤然黯淡下去,像燃尽的炭火,只余一片冰冷的灰烬。她松开手,身体晃了晃,被旁边的人搀扶住,像一片骤然失去所有支撑的枯叶。
葬礼结束后的那个夜晚,世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我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像一具被遗忘的空壳。窗外城市的灯光冷漠地流淌,映不进这方小小的黑暗。直到指尖再次触碰到腹部,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阿哲指尖的温度和那晚他眼中璀璨的星光。一个念头,微弱却无比顽强,刺破了厚重的麻木——我要留下他(她)。这是阿哲的延续,是他在这个荒芜世界刻下的最后一道印记。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刚刚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小腹深处便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这痛楚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带着一种不祥的决绝。一股温热的暖流猛地涌出身体,迅速浸透了底裤。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我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挣扎着摸出手机。
深夜的医院急诊室,白炽灯管发出惨白的光,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冰冷刺骨。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B超探头在腹部移动,冰凉的耦合剂也无法冷却皮肤下灼烧般的恐慌。医生盯着屏幕,眉头越锁越紧,最终,他移开探头,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得没有一丝波澜:“没有胎芽,也没有原始心管搏动。停育了。需要尽快清宫。”
停育。
这两个字像两柄沉重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我的耳膜,直刺进大脑深处。眼前医生白大褂的轮廓瞬间扭曲、模糊,被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白水雾吞没。世界的声音被抽离了,只剩下一种单调的、令人窒息的嗡鸣,像是坏掉的收音机在耳边持续低吼。天花板的白炽灯管开始旋转、分裂,刺目的光晕扩散开来,化作倾盆而下的冰冷大雨,每一滴都沉重地砸在心上,又冷又痛。浓重的大雾随之涌起,弥漫了整个视野,将一切都涂抹成一片混沌的灰。我看不清前方,也找不到来路,只觉得自己正孤零零地站在一片荒芜的沼泽中央,脚下的立足之地正一寸寸下沉。
明天就是除夕了。万家灯火、团圆欢笑的除夕前夜。而我,躺在冰冷坚硬的手术台上。头顶的无影灯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像一只巨大的、没有感情的眼睛。麻醉医生低沉的声音仿佛隔着厚重的毛玻璃传来:“别紧张,深呼吸…”
冰冷的液体顺着静脉流淌进来。意识像被投入温水的冰块,边缘开始迅速消融、模糊。身体轻飘飘地失重、下坠。
灰白混沌的世界被温柔的暖光取代。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栀子花香。我穿着那件在手机里反复看了无数次的曳地婚纱,裙摆像一朵盛开的云。长长的红毯铺展在眼前,尽头,站着我的阿哲。他穿着笔挺的黑色礼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姿挺拔如松,嘴角噙着那抹熟悉的、带着点腼腆的阳光笑意。周围宾客模糊的面孔都洋溢着祝福。
他转过身,向我伸出手。阳光穿过教堂彩绘玻璃窗,在他掌心投下斑斓的光影。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心跳得如同擂鼓。终于,我站在他面前,近得能看清他眼底映出的、穿着洁白婚纱的自己。他温暖干燥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指尖的温度如此真实,熨帖着皮肤,一直暖到心底最深处。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嘴唇微启,那句酝酿了一生的誓言即将脱口而出。
“林薇?林薇?醒醒,手术结束了。”
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清晰,突兀地刺破了这温暖的幻境。如同利刃划开精美的画布。
阿哲的笑容、彩色的光斑、栀子花的香气……所有的一切瞬间粉碎、坍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抽走。
沉重的眼皮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白影,天花板单调的白色块在眼前旋转、重组。浓重的消毒水气味蛮横地钻进鼻腔,取代了梦中的花香。冰冷的空气包裹着身体,裸露的手臂激起一片鸡皮疙瘩。耳边是仪器单调的“嘀嗒”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被墙壁阻隔后的模糊人声。
这里是……手术观察室。意识迟钝地归位,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和空茫的钝痛。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一张戴着蓝色口罩的脸凑近了,是护士。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显得有些闷。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护士熟练地检查了一下旁边的监护仪器,调整了一下输液管的速度。她动作麻利,目光却在我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似乎混杂着一丝职业之外的复杂情绪——也许是怜悯,也许是见惯生死的疲惫叹息。
她弯下腰,替我掖了掖盖在身上的薄被,动作带着一种难得的轻柔。就在她直起身准备离开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依旧平坦、却已空无一物的小腹。她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我听:
“唉……他是爱你的。”
我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
护士顿了顿,目光投向观察室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清晰地落进我死寂的心湖:
“所以啊,他才带走了这爱的枷锁……把自由,还给你了。”
枷锁……自由……
这两个词,像两块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却沉重地撞击着心壁。是束缚?还是解脱?是血脉的牵绊?还是新生的可能?阿哲母亲含泪的恳求——“好好往前看”——和阿哲在梦里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在脑海中激烈地碰撞、纠缠。
护士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直起身,转身走向其他床位。她的脚步声在安静的观察室里回荡。
我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指尖带着尚未完全退去的麻醉带来的迟钝感,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布料,轻轻覆盖在小腹上。那里一片平坦,空空荡荡,只余下手术后的隐痛,清晰地提醒着彻底的失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滋生。那弥漫了许久的、令人窒息的心碎迷雾,似乎被一阵无形的风吹开了一条缝隙。沉重的悲伤依旧在,如同深海的底色,但某种更加坚硬、更加清晰的东西,正从这悲伤的废墟之下,顽强地探出头来。
目光透过观察室巨大的玻璃窗,投向外面。城市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在渐沉的暮色中次第点亮。那些温暖的光点,穿透了冰冷的玻璃,也穿透了内心厚重的阴霾。
路,就在这灯火阑珊的前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显露了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