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曲》天明草

90、明天还来吗？

　　## 说到做到

　　十二岁那年，我遇见一位蜷缩在村东头破败小屋里的婆婆。她的子女待她极坏，她竟没有属于自己的一间屋子，夏天便睡在堂屋角落那副黑漆漆的棺材板上，冬日则蜷在棺材底下。破旧如碎絮的薄被是捡拾别人遗弃的，一日三餐也常无着落。初次撞见她时，她正俯身于冰冷的猪槽旁，无声地吞咽着浑浊的猪食。

　　从那天起，我日日捧着自己那份热乎乎的中午饭，穿过整个村庄去看她。每次离开那间小屋，门框里倚着的那个佝偻身影总会问一句：“明日还来么？”有时我故意顽皮逗她：“不来了！”她便不再言语，只浑浊的眼中微微一黯，像蒙上更深的尘灰。日复一日，竟成了一个学期。

　　放假前最后一天，我如常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婆婆今日却像换了个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许多话，几乎超过了过去几个月言语的总和。她浑浊的眼睛深处燃起微光，那些久远的、深埋的往事，竟被她从时光的瓦砾下费力地掘了出来。她讲起儿子出生时，小脸如何红润，哭声如何响亮，言语里竟溢出些微弱的欢喜——那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笑容，像枯枝上挣扎开出的花。她讲着讲着，仿佛重新活过一遍那些暖热的时光。

　　故事终于讲尽了。她忽然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望进我的眼睛，声音沙哑却清晰：“若我死了，你想我来你的梦里看你吗？”十二岁的心，本能地对死亡感到森然恐惧，我脱口而出：“不想！我害怕……”她听了，只是静静点了点头，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那粗糙的触感，是时光磨出的茧。我没有深想，只觉得那屋子似乎比平日更冷了些。

　　第二天清晨，消息像寒风吹遍了村子——婆婆走了。她果然说到做到，从此再未来过。时光如奔流之河，我已是十九岁。那间破屋早已倾颓，她的容颜亦在记忆里日渐模糊，只留下一个瘦小、佝偻的轮廓，如同薄雾里褪色的剪影。

　　唯有那最后一句承诺，沉沉坠在心上，从未消散。小老太婆啊，你真是说到做到——竟一次也不肯入我梦来，让我见见你模糊的脸。

　　如今每次想起，心口总是闷闷的。那时我竟不懂，那“明天还来吗”的寻常问句，是她仅存的一缕暖意；也不懂她那最后一日反常的絮叨，是灵魂在门边徘徊，努力留下最后一点光亮。她问我能否入梦，是笨拙地试探人间是否还有一隙位置安放她的魂魄，而我却用童稚的恐惧，亲手关上了那扇门。

　　原来人世的遗憾，并非遗忘，而是清晰记得自己曾如何错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