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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生根 ...

  •   那年的冬天仿佛扎根在时间的缝隙中,不停地生长。而我如同一株仙人掌,被人连根拔起,遗弃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流动的海水冰冻了我的呼吸,五脏六腑被灌满冷冽的空气,濒临崩裂。在意识即将消失的一瞬,一股刺鼻的鱼腥味冲入鼻腔,失而复得的氧气骚动着干涩的喉咙,令我不停地咳嗽。意识碎片慢慢地东拼西凑,五感回归基本的认知,我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有刺耳的笑声。那笑声中不参杂着任何杂质,只有单纯的快乐,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在摆弄着心爱的玩具。
      我俯身趴在满是水渍的地上,黏腻的潮湿散发着寒气,隔着厚厚的外套侵袭进皮肤,偷走我体内仅存的余温。从垂下的湿漉漉的发丝中我看见他蜷缩在地上,胸口缓缓地起伏着,旁边的人用脚尖轻轻地踢了一下他的肚子,张开腿蹲下身,用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你知道为什么会是你吗?"
      没有回应,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因为你没用!"
      那个人轻笑出声,激起千层浪花,而我如同一叶孤舟,想逃离却无力抵抗。
      盘旋在上空的嬉笑声渐行渐远,我想挣扎起身,可四肢的神经仿佛被截断一般,没有知觉。眼前的他慢慢抬起头颅,用两条纤细的胳膊支撑着上半身,手臂微微颤抖,仿佛下一秒便会折断。他身形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跪坐在我的身旁。他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扶住我的脖颈,另一只手勾住我的胳膊,我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而提线的是另一具提线木偶。他把我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巧克力,他用嘴撕开包装纸,把巧克力放在我的嘴边。我微微张嘴,咬下一口,苦涩的味道立刻在口腔里蔓延,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关闭了全身上下的感官,一鼓作气地将一整颗巧克力咽了下去。我不喜欢吃巧克力,因为它吃进嘴里的第一口是苦的,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等它变甜,但那时的我不得不咽下这口苦,等待着回甘的那一天。
      高一的第一学期,我和他成为了同桌,他是鱼贩的儿子,家住在鱼摊旁边的平房里。他说他身上的鱼腥味是生来便渗进骨头里的,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他向老师提出想自己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可老师没有同意。与他预想的一样,他身上的味道引来了很多蚊子的嗡嗡作响,尤其在沉闷潮湿的夏日,耳边密密麻麻的污言秽语令人烦闷。但不堪入耳的言语不能成为证据,也不能引起重视,栽种在肥沃土壤下的种子,总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那一天黄昏时分,天空万里无云,一抹一尘不染的紫红渲染了天边,红得热烈,紫得诡谲,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赶路的我拎着红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条被开膛破肚的鱼。经过他的房门时,我停下脚步透过窗帘缝向内张望,没看见他的人影。当我经过菜市场的后巷时,身后传来熟悉的令人反胃的笑声。我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墙后探出脑袋,那一幕就那样活生生地裸露在眼前,不带任何色彩的修饰。身体比脑子抢先一步做出了行动,我举着手机将那一幕记录下来。在那四寸屏幕中,我仿佛看见了慈眉善目的屠夫围着装满水的水池,静静地等待着水里的生物被活活淹死。我的手指被风吹得僵硬,丝毫都动弹不得,可我却听到后槽牙上下碰撞的声音,后背所有的毛孔在疯狂地嘶吼呐喊,但血管中的血液不再流动,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意识被抽离而出,而躯体被遗弃在原地。
      仅仅一秒之间,我的手机被打翻在地,碎裂的屏幕映照出我扭曲的脸庞,我的头发被人死死地拽住,我胡乱地蹬腿,拼命地挣扎,可皆是白费力气。我被人拖到装满水的水池前,我梗着脖子发疯似地摇着头,然而那只利爪如铁制的牢笼般,即使粉身碎骨也无法逃离。皮肤接触到水的一瞬,浑身禁不住地颤栗,所有的感官变得尤其敏感,渐渐地,鼻腔内的皮肤像被利刃割裂一般疼痛,喉咙如同被无数根细针所扎般刺痛,可那座牢笼却冷漠地看着牢里的人自不量力,自我湮灭。突然,那股压迫的力量消失了,我本能地抬起头,弓着背猛烈地咳嗽,我听到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冰冷的水珠不断地划过僵硬的脸颊,似烈焰在贫瘠大地留下灼烧的痕迹。迷朦之时,我盯着水洼中黯淡的天光,红得冷艳,紫得清冽,犹如一幅水墨画,可惜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恶臭的鱼腥味。在我昏迷之际,似乎有断断续续的声音飘过耳畔。
      "...求求你,放过她..."
      再次睁眼时,明晃晃的灯光将我的意识一丝丝拉扯着,我感到手背传来隐隐的刺痛,扭头看见手背上扎着针。白色的帘布被拉开,护士推着推车,往上看了一眼输液袋,从推车上拿了一团棉花球,将针头慢慢地拔走,将棉花球按压在我的手背上,之后用胶布固定住棉花球。我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想出声却发现喉咙沙哑得厉害。我用力地咳嗽了几声,护士闻声停下脚步。
      "...请问是谁送我来的?"
      "一个小伙子,挺高的。"
      是那个人,那只利爪的主人,他的心如同他的手一般,坚硬冰冷。对于他而言,我们只是手边的玩具,挥之则来呼之即去。他可以把玩具捧在手心,也可以把它们摔在地上。他不相信童话,不相信玩具会拿起刀捅向自己的心脏,他笃定我们没有这样的力量。自此,课桌上的巧克力开启了我无限循环的梦魇。
      我没想过死,我不愿我的坟头长满杂草,落满灰尘,无人问津。我不愿独自忍受烈焰之火,埋葬于泥土之下,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抛弃我,伤害我的世人安逸度日。尽管我不能伤害他们一分一毫,尽管我于他们而言不堪一击,但在这场生死赌局中,即使赌桌上的牌面不尽人意,手边的筹码寥寥无几,可我仍拥有掷骰子的机会。
      然而,我可以洗净身上的污泥浊水,却洗不净内心的屈辱,它禁锢住我的双手双脚,将我的四肢勒得渗出鲜血,我连最后的机会都被剥夺得一干二净。
      我始终无法忘记我跪在那个人身前,双手被牢牢禁锢在身后,如同被献祭的盘中之物。我被迫昂起头颅,仰视着欲望丛生的眼睛。不远处,他像一条被渔网打捞的鱼,无论怎么翻腾挣扎都是徒劳。他撕扯着喉咙不断哀求,可在铜墙铁壁的压制下是那么的虚无缥缈。他自顾自地将拉链头咬在嘴里,一路往下,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我咬破嘴唇不断吮吸着缓缓流出的鲜血,鲜血的味道犹如安定剂,缓和我的恐惧和不安。我闭上眼睛,却看到隐秘在丛林中的豺狼虎豹,它们狠戾的眼神如同闪着寒光的尖刀,我睁开眼睛,刀尖刺入眼眸,不会流血,不会留疤,可眼球仿佛被硬生生地摘下,丢弃在火炉里焚烧,炙热得疼痛难忍,连眼泪都被蒸发而尽。不论是白日还是黑夜,皆是地狱。
      当衣服被拉开至最后一寸,一桶冷水倾泻而下,喉咙发出变调的尖叫,他们眯起眼睛,扬起嘴角,幸灾乐祸。水流顺着发丝,贴着冰凉的肌肤往下划落,那个人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睛沁出毒汁,沿着水滴划过的痕迹侵蚀着我的皮肤,毒性顺着肌肤的纹理蔓延,所到之处皆被腐蚀。我恨不得割开皮肤,剜下腐肉,也不愿它沦为蛆虫的繁衍之地。
      他不知何时冲到我面前,一拳将那个人打倒在地,他瘦弱的身躯替我挡下了沾满毒液的一刀,鲜血顺着他纤细的手臂滴落在地,渗入肮脏的泥土里。他的头颅被无数双手摁在地上,他的身体如同一滩烂泥任由他人蹂躏和践踏,可我的这颗种子却在这一滩淤泥中生了根。等到作恶的人尽兴而归,我才闻见嘴里散发出的血腥味,喉咙被异物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发根隐隐作痛,眼神逐渐涣散。一片朦胧中,我看见他如同一条濒临而死的鱼,不是被捕杀,而是被活活折磨至此。我跪在地上,垂下头颅,远望犹如一座虔诚祈祷的雕像,却遭到贪玩的小孩随意毁坏,而内里早已空洞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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