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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发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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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上初中那年,我爸妈离婚了,我被法院判给了我爸。我知道,这是我妈据理力争的结果,因为她即将要嫁给一个有钱人。而没过多久,我爸带着一个比他年轻十岁的女人回家,让我喊她"妈妈",但我不愿意。虽然我的妈妈已经嫁给他人,但她对我依然很关心,经常会寄一些包装精美的点心给我,偶尔也会来看看我。可惜好景不长,一年之后,妈妈带我到一家高档的西餐厅吃饭,她告诉我她马上要和她的丈夫去北方定居,之后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拿着刀叉使劲地切着盘中的牛排,刀子与瓷盘相互摩擦的声音令我心乱如麻,我低垂着脑袋,将牛肉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那时的我特别希望时光可以倒回,这样我就不会知道我的妈妈将要永远离我而去,这样我就不会知道她已经不再记得自己女儿的生日,这样我就不会明白金钱的力量远比我想象的强大。而命运总不会轻易放过天真的人,没过几天,我爸的妻子生下了一个男孩,我彻底地成为了这个家无足轻重的人。自此,我便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花在读书上,当时的我想自己除了努力学习这一条出路,别无选择。
我没有想过会遇见他,梁熠辉。瘦瘦小小的他把身体靠在冰冷的白瓷砖上,右手臂悬空着,费劲地在课本上记着笔记。他在桌子的下方悬挂着一块用丝袜包裹的香皂,香皂散发着浓郁的山茶花的香味。可是,当他坐在靠走廊的位置时,那些人依然会故意地将他桌上的东西打翻在地,踢他的椅子,吐口水在他的座位旁,趁他不在的时候在椅子上涂上胶水。有一次,当我们要换到教室最靠里的一列位置时,我比他先一步地坐到了靠走廊的座位上,他张大眼睛,局促地站在一旁。我将椅子往前拉,示意让他先坐进来。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位置上,手里仍然抱着一摞的书,肩上的书包也没有脱下,整个人仿佛被咒语定在原地。
"以后,靠墙的位置你坐,我坐外面。"
彼时的内心依然温热,即使已经伤痕累累。但它慢慢地融化了他的不安,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也足够汇成一条涓涓细流流入彼此的领地。
当我手捂着腹部,强撑着身子准备拿起水杯的时候,他用指尖轻轻地触碰了我的手臂,拘谨地指了指我的水杯。
"我帮你打吧。"
他谨小慎微地伸出手,声音嗫嚅。
我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盯着他纤细却长满老茧的手指,他垂下眼眸默默地蜷起手指,在他将手往回缩的一刻,我把水杯递给他。
"谢谢。"
他握紧我的水杯,仿佛如获至宝,他的眉眼悄悄地舒展开来,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翘起。窗外的一束橘黄色的阳光恰巧地洒进教室,水杯里隐隐约约地闪烁着七彩的光芒,如彩虹一般绚烂。
当我独自一人蹲在路边,点燃一根红色的蜡烛,跳跃的火舌舔舐着我的眼眸,灼烧着荒芜的土地。我将蜡油滴在地上,固定住蜡烛,我闭上眼睛,可却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我不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但也不相信所谓的"愿望"有一天会眷顾我。从一开始,我的人生都已经被安排好了,但我内心始终是不甘心。当我双手合十,合上双眼,佯装一副虔诚祈愿的姿态,会不会也能够玩弄这个世界一次呢?
我突然闻到一股甜腻的糖浆味和淡淡的山楂味,我睁开眼看到一束被扎成花束般模样的糖葫芦,转眼瞧见了蹲在一旁的梁熠辉。他举着那束"花",脸上露出腼腆的笑。我一脸惊讶,久久未回过神,我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手指,沾了一点包裹着山楂的透亮的糖衣,放进嘴里轻轻地嘬了一口。
"好甜。"
不过只有一丝甜,却永远地融进了心里。
"甜吧?"
不知何时眼眶不争气地变得湿润,我贪恋地舔了舔嘴唇,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他将糖葫芦串递给我,脱下书包从里面拿出一团纸巾,轻轻地拨开,纸团里是一颗水晶球。水晶球里的女孩梳着麻花辫,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一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女孩咧着嘴角笑得无忧无虑,嘴角边还沾着吃剩的糖渣。
"孟华,生日快乐!"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那颗水晶球端详,望着笑得开怀的小女孩,我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上扬。玻璃球映照出我的脸庞,含着泪的双眸仿佛两颗闪着光芒的钻石,戴在小女孩的头发上。
"梁熠辉,谢谢你。"
我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眸乌黑得发亮,如同漆黑的夜空中洒满点点星光。
突然,一阵疾风刮过,熄灭了刚刚跳动热烈的火苗。他急忙捡起地上的打火机,我按住他的手臂,他不明所以地望向我。
"算了,就当老天爷帮我吹了。"
我刚准备站起身,感觉脚底传来隐隐地刺痛,仿佛被强力胶粘在地上动弹不得,小腿发麻无法立刻站立。我紧皱着眉头,用手撑在地上。他慌忙地扶着我,之后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肌肉拧在一起,我抬起手顺势扶着他的手臂。
"哎,脚麻。"
我禁不住笑出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倒,他拉着我的手臂,看向我的一动不动地双脚,了然于心地与我相视一笑。
我忍不住地回想上一次笑得如此开怀的时候,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记忆是一种玄妙的东西,若它是一条无尽的长河,那些令人珍视的无价之宝总会沉入河底,而浮在水面上的只有掩人耳目的赝品、恶臭熏天的死鱼,还有被丢在河里长满硬刺的树枝。
天光渐渐暗淡,他推着他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和我一起肩并肩地走了很远的路。
可是,路总会有尽头。
那天晚上,浑身湿漉漉的我去药店买了一瓶安眠药,可当我将一整瓶药囫囵地倒进嘴里,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断咀嚼,药片苦涩的味道顿时充斥了我的口腔,我紧紧地咬住后槽牙,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我抱起垃圾桶不停地呕吐,仿佛我嘴里含着的不是药片而是沾着血的碎玻璃渣。我一直吐着苦水,胃里的食物被掏空,一并带走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环住垃圾桶,头靠在书柜上,眼眶泛红,鼻尖发酸,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我用力地咬着下嘴唇,拼命地不让自己哭出声。我怕苦,所以吃不下安眠药,我怕疼,拿着刀片的手总是抖得厉害,我更怕窒息的感觉,徒留一丝清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活着明明更痛苦,可死亡同样令人难过。我仿佛看见披着黑色斗篷的死神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他向我伸出长长的袖袍,我想抓住他的手却瞥见那袖袍里根本没有手臂。他戏谑地嘲笑我,轻飘飘地在我耳边扔下一句话。
"只有无用之人才会自寻死路。"
恍惚之间,我睁开眼发觉自己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发出的刺眼的光,攥紧我的双眸。我的意志悉数降落至脑海里,我聚精会神地盯着网页资料,上面显示着有关"尚真文化"娱乐公司的资讯,我的视线定格在一张公司艺人集体照上,在众多花枝招展的年轻艺人身旁站着一位装扮低调却不失气度的女人,她的名字叫陈真,是"尚真文化"娱乐公司的二把手,也是许多当红艺人的经纪人。在一次采访中,陈真表示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不是二十岁得到尚总赏识并跟着他成立公司,也不是年纪轻轻便可以在鱼龙混杂的娱乐圈站稳脚跟,而是她有本事将刚进娱乐圈的无名小卒打造成万众瞩目的国民明星。
两个月前,学校的操场四周站满了穿着制服的保安,路过操场边的学生和老师忍不住地向内张望,教学楼的走廊上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而操场上当红明星陆燃和唐沫正在拍摄新戏,他们的经纪人陈真站在监视器的后面,时不时地上前在他们耳边低声几句。等到他们结束拍摄后,校长领着几位校领导露出谄媚的笑容接待他们,双方相互寒暄和恭维一番后,校长做出邀请的手势,并随他们一行人到教师食堂用餐。对校方而言,他们把学校的场地借给剧组进行拍摄,无形之中获得了免费的正面宣传,而对于校领导们来说,他们于学生有着绝对的权力,而于上级他们需要良好的名声。
在这一方天地,我没有钱,也没有权,如一株杂草,隐没在丛林中无人理睬,任人践踏。可疾风带不走我,也摧毁不了我。此刻,便是我反抗之时。
我合上电脑,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桌上的水晶球里的女孩依然冲我笑着。
我来到"尚真文化"娱乐公司的楼下,借着夜色将自己隐藏在一片郁郁葱葱的人工种植的树丛里。我蹲在地上抱着书包,目不转睛地盯着陈真的车。二月初的南方,凛冽的寒风钻入体内,寒气渗透进骨髓,我将衣领翻起,拉链拉到顶端,将脖子埋在衣领里,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指甲渐渐发绀,眼皮变得沉重,我把指甲嵌进肉里,咬破嘴唇汲取着血液,一滴血滴在手腕上,我仿佛感到它在跟随着脉搏猛烈地跳动。
陈真出现了。当手机屏幕上的数字变成5:00的时候,她出现了。她打开车的后备箱,将两只行李箱拿出来,一个戴着鸭舌帽和黑色口罩的女孩被汽车挡住了身影。陈真推着行李箱将女孩送到旁边的一辆白色的奔驰上,趁此机会,我抱着书包踉踉跄跄地溜进车的后座。
我蜷缩在椅背后,双手握拳但还是止不住地发抖。我紧闭双唇,拼命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屏气凝神地听着发动机轰轰作响的声音,直到它慢慢地安静下来。我苍白铁青的脸庞出现在后视镜的一瞬,把陈真吓了一跳。她转过头,惊魂未定地盯着我,手上慌乱地掏出手机。
"我...我不是坏人。"
我伸手想要夺走她手里的手机,当她听到我说的话后,她的眼神变得警觉,她转身打开车门利落地下车,再将后座的车门打开,将我拖下车。因为蹲了太久双脚没站稳,我跪倒在地,趁机拉住陈真的手,陈真与我不断地拉扯,挣脱开我的双手。我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肩膀不停地颤抖着,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求你...帮帮我,求求你。"
不论我面前站的是人、神还是鬼,这一次我都将听命于此。曾经我以为,我可以成为自己的救世主,可我的力量与这个世界相比,根本不堪一击。我的面前只剩一条路,不论是坦途还是荆棘,我都要闯一闯。
陈真上前将我拉起,她的眼神依然充满怀疑和警惕。
"你是谁?为什么上我的车?"
我咽了一下口水,抬起眼眸,眼眶含泪,无比坚定地凝视着陈真的眼睛。
"我叫孟华,我想要成为你的艺人。"
眼泪被眼中灼热的火苗烫伤,为了不烟消云散,只能不甘心地逃出眼眶。
陈真向后退了一步,双手交叉在胸前。
"为什么?"
"我想要出人头地,我想要成名。"
陈真扭头,歪嘴笑了一下。
"目标够远大的。"
我向前走一步,眼睛坚定不移地盯着她的眼眸。
"我什么都愿意做。"
陈真望着我苍白憔悴的脸庞,泪痕满面,嘴唇干裂,上面干涸的血迹还未来得及拭去,整张脸毫无生气可言。但那双眼眸却透着如同骨瘦如柴的饿狼被逼到绝境后拼死一搏的勇敢和决绝。
陈真伸出手,我本能将脖子往后缩,我看着她蹙眉,便不再往后退。陈真帮我理顺了我前额的碎发。
"娱乐圈可不是什么清净的地方,出人头地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不论是什么,我都愿意承担。"
陈真转身打开车门,朝我点了点头。
"上车吧。"
我向陈真深深地鞠了一躬,捡起地上的书包,拉开后座的车门。
陈真盯着后视镜里我面色沉重的脸,她拉下车窗,点了一根烟。我额头前的碎发再次被吹乱了。
"门没锁,你随时可以下车。"
我盯着陈真手上的烟头冒着星星点点的火光,燃尽的灰烬掉落在地。车间内顿时烟雾缭绕,烟味在鼻尖处盘旋,刺激着我的神经,从此以后,我便需要习惯这个味道了。
我低下头,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我按下开关,锁紧了车门。
陈真心领神会地扔掉烟头,开门用脚踩灭,之后拉上车窗。
"记住我和你说的话。"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碎发挡住了我的眼睛,我将那缕发丝别到耳后。
窗外,天空一片湛蓝,旭日东升,大地一片光明,可我却不敢再直视太阳。
回家后,我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下自己,吹头发的时候我拿起一缕头发放在鼻尖,发丝中依然残留着浓烈的烟味,我却不以为然。我对着镜子将头发高高束起,穿上干净的校服,把书本收拾进书包里。我瞥见桌上的水晶球,莫名感到五脏六腑被揪在一起。我拉开最下面的抽屉,将水晶球轻轻地放在角落,关上了抽屉。
从被埋在土里的那一刻起,注定我将成为一颗仙人掌,身上的硬刺与生俱来。
我本想我的刺可以让我们不再受到伤害,可自私的我只来得及保护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