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原初拾

12、第 12 章

　　碧蓝的天空中，云朵悄悄动了，太阳被遮住，天色暗了下来，马形幻兽背后一团黑色的阴影，像是一对张开的巨大翅膀。梦魇周身弥漫着着黑色烟气，不停膨胀，几乎撑破茶馆，如山般压下来。

　　唐卯言背抵着墙，已无处可退。他脚边是毫无知觉的小二和童空，他们脸色发青，露在外面的皮肤几条明显的黑纹，如同梦魇的标记，随着梦魇力量的增大，黑色纹理越来越多。

　　唐卯言对此再熟悉不过，每回訾全饱食了一番后，就会呈现出这种形态。那时，唐卯言的梦境被梦魇吞噬干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直到他从黑暗带来的虚脱与空虚感中挣脱出来，醒过来，才重新看到世界的色彩。

　　可眼下，他们不在谁的梦境中，而是真实世界里。

　　唐卯言惊恐万状，梦魇已失控的念头一闪而过，下一刻，茶馆便被梦魇膨胀开的身体挤破，残垣断壁四下散开，唐卯言被倾倒的柜子压住，费力推开，一瘸一拐跑到一段距离，再回头时，梦魇已经吞噬掉了整个茶馆，小二与童空已消失在梦魇的阴影中。

　　唐卯言自知逃不过梦魇的追逐，他索性停了下来，仰望着虚空中的梦魇，大声道：“訾全，你若是想寻那人，在城郊为非作歹也无济于事。想必你吃过店家小二的梦，他并不能为你所用，你要是想要继续变得强大，可以继续以我梦为食。”

　　梦魇扬了扬马形头部，似乎在狂笑，它低沉的声音从大地之中传了过来：“我知你的目的，想要将我禁锢在你梦境中，让我依你命行事。”

　　唐卯言道：“一直以来，你我二人各取所需，合作无间，何来依我之说？”

　　梦魇猛的一下冲到唐卯言面前，丑陋的马首喘着粗气，说道：“都说魔物狡猾，我看你们人类也不逊色。我虽以梦为食，但也食人尸。我住你梦境中时，你却从不轻易让我食其他人的梦和尸体……”

　　唐卯言眯着眼，即使对着梦魇真身头颅，也并不退缩，他道：“这些年，斩首示众的死刑犯，尸首全部被你吞下，你一向为所欲为，我也拦不住。”

　　“我可不止想吃死刑犯，可每当我一离开你梦境，你便以不睡觉不做梦为由，逼我屈服于你。若不是你的梦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物，我能受你胁迫？不过无妨，人类寿命短短几十年，这一点小事，我可以忍。”

　　唐卯言心知自己对于梦魇，不过是一块香喷喷的肉，梦魇随时能吃掉他。唐卯言早在十多年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就算现在被吃掉，他也无憾了。当年的仇，他已报，原来想用余下的人生，做一点善事弥补这一段罪孽，看来无望了。

　　不知梦魇吃掉他，是否能如他所愿，与城中那人对抗。唯一可惜，也许也不能说可惜，只剩下一点好奇，唐卯言挺想知道那人是到底谁，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以将梦魇逼到这种地步。

　　马形幻兽的阴影渐渐压过来，唐卯言想起以前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他一遍又一遍从噩梦中惊醒，心跳很快，一身全是汗，脑子里却是空空的，像是经历了一次重生，可慢慢缓过来后，儿时那段恐怖的记忆又卷土重来。

　　他曾想过，这种深入骨髓的心碎不知何时才能到尽头，他何时才能真正睡上一个安稳觉，是不是真的等到油尽灯枯，生命耗尽？

　　然而，当这一刻来临时，唐卯言心情竟然出奇般平静。

　　唐卯言闭上了眼，感觉像是卷入了一场风暴之中，强风凛冽，张口几乎不能呼吸，身体被风吹得刺痛，好像有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他的四肢，要从四面八方撕裂他。

　　就在唐卯言即将在阵痛中窒息时，世界一下安静了下来。

　　风停了。

　　他双脚落地，疼痛感消失，呼吸间有一股清冽的桂花香气，还有微乎其微的酒气。

　　唐卯言睁开眼，发现仍旧身处茶馆之中，脚边是昏迷的小二和童空，梦魇已不见了踪迹。唐卯言心里一动，往茶馆外望去，天空一片湛蓝，白云在风中缓缓飘动，遥远的山坡上，绿意盎然，甚至能听见鸟叫声。

　　万物回春般，变回了寻常模样。

　　“做了噩梦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唐卯言一下转过头，柳絮近在咫尺间，正挥着折扇，对着他浅浅微笑。

　　**

　　一时间，唐卯言竟然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手掌撑地，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缓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方才……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无妨，不提也罢。天色已晚，唐兄，该回家了。”

　　柳絮沉稳而清冽的声音，如同清风般抚慰了他尚且惊慌失措的心情。唐卯言点点头，可刚准备迈开脚步，看到躺在地上的两人，他脸色顿时又变得难看起来。唐卯言依次扶起童空和小二，让他们靠在椅子上，为难道：“他们情况似乎不妙，大概只能找……”

　　他们因梦魇而昏迷，也只能被梦魇唤醒。可如今梦魇不知在何处，而且，就算找到梦魇，他也不会出手相助。

　　柳絮仿佛看出了他的焦虑，说道：“放心，他们无碍，会醒来的。”

　　唐卯言心想，柳絮不明就里，也不知梦魇的存在，才会如此安慰，可转念一想，为什么柳絮一出现，梦魇就不见了？

　　唐卯言慢慢觉察出一丝异样来，他不禁想起柳絮曾经说过的一些意味不明的话，虽是漫不经意，可细细品味下，却包含着一分道理。

　　梦若不受控，便会被梦所制。

　　现如今唐卯言这般处境，不正是如此么？

　　唐卯言看到缱绻在椅子上的童空，黄色的毛发以及尖尖的耳朵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的动物，他心里一动，说道：“柳兄，你不觉这里有怪异之处吗？”

　　柳絮目光落在童空身上，一如既往平静如常：“百余年的小妖，难得拥有保护一方领地的使命感，乃为善。”

　　唐卯言心下了然，柳絮果然不是一般人。
　　他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他叫童空，是桂花成灵，在兰茂城有上百年，先前为我所用……做了不情愿之事。”

　　柳絮道：“虽是被胁迫，不过你给了他回应，他大概并不怪罪于你。”

　　“那你……”
　　唐卯言仔细端详着柳絮，面容清俊，白衣飘飘，摇着折扇，气质出尘，唐卯言初次与其见面，便心生好感，虽后来略有误会，但并不令人生厌，这样的人，就算有着比梦魇还高的能力也不足为奇，他犹豫着问道，“你可知名叫訾全的梦魇？”

　　“梦魇乃魔物，本性为恶，不能长久停留在一处，也不会真正为人所制，否则，物极必反。依附你身的魔物，倒是奇特，能与你共生，还停留在你身上多年。不过魔物本性难移，迟早有一日，你会被他吞噬。”

　　果然，在城中制住梦魇的人，便是他。

　　唐卯言心里百感交集，拱手作揖，毕恭毕敬问道：“童空也好，訾全也好，他们并非人间物，然而柳公子似乎轻而易举就能识破其身份，不知柳公子到底是谁？”

　　柳絮不答，只是淡淡一笑，反问道：“难道你不好奇，梦魇现在何处？”

　　唐卯言又四下看了看，天地与平常无异，他们确实不在梦魇所制造的梦境中，他道：“莫非你一来，他便逃走了？”

　　柳絮摇摇头，说道：“你再留意留意。”

　　唐卯言奇怪转了转眼珠，分明哪里都不见梦魇踪迹，可他心里却隐隐感觉到，梦魇就在附近。他忍不住在茶馆中翻找起来，几番忙碌，仍旧一无所获。
　　他疑惑看向柳絮，对方目光坚定，并非揶揄之色，他忽的灵光一闪，缓缓闭上了眼睛。

　　世界被黑色罩住时，躲藏在心底一隅的梦魇才现了形。

　　**
　　可惜，唐卯言刚意识到梦魇所在，原本清晰的思绪瞬间就被一片黑暗占据，等唐卯言再睁开眼时，眼睛变成了一片漆黑。

　　唐卯言对着柳絮，神情戒备，声音也带着敌意：“我梦魇从千百年前从魔界逃离出来，流转人界各地，还从未听说有一号人物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竟然毫不费吹灰之力将上千年的魔力禁锢，甚至在我潜入他人梦境时，还能将我从中拉出来。你到底是何人？”

　　柳絮手托着折扇，目光从还未有清醒迹象的小二身上移开，淡淡一笑，说道：“你一个不到千年的魔物，大概是刚在魔界诞生，就遇到更大的梦魇，差点被同类吞噬，才仓皇逃到人界。不过，我是何人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人界并不允许魔物踏足，你该回去魔界了。”

　　梦魇冷哼道：“若是我执意不肯回去呢，你要杀了我？”

　　柳絮叹口气：“这可不是你愿不愿便能决定。”

　　话音一落，梦魇脚下出现一道光圈，这是进入魔界的阵法。梦魇逃离魔界时，就是从同样的光圈口离开。虽已过了千百年，但梦魇不会认错。因为只要一沾上魔界阵法，就会被吸住，双腿无法摆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带入。

　　梦魇无法动弹，瞬间释放出全部的魔力，黑色瘴气源源不断从身体里喷涌而出，直直朝柳絮席卷过去。

　　而柳絮却不慌不忙打开了折扇，在黑色瘴气碰触他的那一刹那，折扇往前一挥，将瘴气散开，随后，他手中不停，一下又一下挥着折扇。

　　正如梦魇所说，不管他如何抵死挣扎，黑色瘴气一次次冲柳絮而去，他每次都能轻松应对，仅仅一把折扇，就将梦魇逼着走投无路。

　　梦魇脚下的光圈往上蔓延，他已经精疲力竭，魔力无法释放，可他又不甘心，最后看到似乎动了动耳朵的桂花小妖，愤恨道：“我为魔物，的确不该存在于人间，可那小妖是妖物，也不该在这出现，为何你不把他也驱逐人界？”

　　柳絮神情淡然，并不急于作答。
　　梦魇瞪着血红的眼睛，怒吼着，又无计可施，他被迫从唐卯言身体抽离，那张狂的黑色身影缓缓消失在光圈中。

　　随后，光芒散尽，光圈也一并消失了。
　　世界归于平静后，柳絮伸手轻轻扶住虚脱的唐卯言，对着幽幽转醒的桂花妖道：“童空，好久不见。”

　　黄色的毛球，带着尖尖的耳朵，在看到柳絮时，瞪大了双眼，同时，他身体渐渐拔高，很快，变成了孩童模样，与先前相比，身高长了些，尖耳变成了圆耳，样子也更像是人类。童空恭恭敬敬作揖，诚惶诚恐道：“原来是无界柳絮，失敬失敬。”

　　人世间鲜有书记载，人仙妖魔，分为四界，各据一方。其中妖魔仙界皆有法力，相互制约。人界力量最为弱小，千万年来一直受到仙界庇佑。四界规矩严苛，边界法力秉持，除了人仙两界，互相少许往来。但仍有少数妖魔无视此戒律，作乱于较弱的人界。

　　然而还有一类，存于四界之外，天生拥有维护四界平衡的使命。此类地位无高低之分，对四界的各阶都平起平坐。法力高深，可制约任何一界之主。且一言一行，皆有戒律相制，既行走于四界，又不可过度插手四界之事。

　　柳絮，便是此类。

　　柳絮白衣长发，似有仙风道骨，此刻眉目含笑，说道：“看来你前世记忆已恢复，可喜可贺。”

　　童空叹道：“我前世虽处仙界，却因做错事，自愿落入人间，由妖重新修炼，然而遇到梦魇，修为还尚浅，无法与之对抗，幸得你相助。”

　　柳絮道：“无妨，这城中虽为你守护，始作俑者却是魔界之人，驱逐他也是我的职责所在。梦魇已回魔界，唐卯言与茶馆小二将片刻后苏醒，还有牢狱中的吴长富等人，意识也恢复，事已尘埃落定。”

　　柳絮摆摆手，童空迎上前，接过被梦魇附身后昏迷的唐卯言，问道：“你可是要离开了？”

　　柳絮点点头，看向唐卯言，道：“替我向他道一声告别。”

　　“你不当面讲？”

　　日暮落下，天地一片橘红色。
　　柳絮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脚踩着不知何处飘来的桂花，一步一步走远了。

　　夕阳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又在眨眼间，消失在天地间。
　　如同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