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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锦瑟无端】(无形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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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无端】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似乎听谁这麽吟过,无比温软的口吻,似江南水乡百转柔肠的曲折,虽然他总觉得这类舞文弄墨之事不符合自己的身分,可不置可否的,有些怀念起那如珠般圆润的嗓音。
漠地的风又刮起,像夜裡鬼哭,就算紧紧摀着耳朵,也会鑽进孔隙、一点点渗入肌肤,吹到骨裡,传到心裡。
他似乎听谁这麽吟过,珠圆玉润的嗓音,然后渐渐变高,如同断去的锦瑟,最后一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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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妳看我使的刀法如何?」一头蓝髮的少年手右手握着木刀,左手抓住了绸缎裁成的衣裙,十足现宝的模样。
样貌恬静的妇人挽着低髻,笑牵起那之搁在裙襬上的小手,慢慢往前走,「使得很好,可是现在该吃饭了,你要练等吃完饭再练吧?」
蓝髮随着孩子仰头的动作往后垂,白淨的小脸上有着遮掩不住的得意和开心,「总有一天我会练得和父亲一样好,然后我就能继承天下封刀,就能帮父亲的忙,那他就能多陪陪母亲了。」
妇人听完微微一愣,牵着孩子的手紧了紧,她弯下身将人抱在怀裡,「无形,我的好儿子,母亲只要有你就足够了。江湖上刀剑无眼,我多麽希望你是一个平凡人,只可惜……唉!」
「母亲?」小小的孩子睁着眼,不知所措看她。
妇人似是察觉失态,放开抱着儿子的双手,復又牵起,「无形乖,你有这份孝心,母亲很感动,相信你父亲听见了,亦会与我一样。不过现在,还是该吃饭了。」
「嗯!那父亲跟我们一起吃吗?」孩子见母亲恢復原状,小小的心裡也没有起疑,依然笑颜逐开的问。
然而妇人对此问题却又困窘的沉默,摸摸那水蓝色的小脑袋,「你父亲他有事,不能陪我们一起吃饭。可无形有母亲陪,不是一样吗?」
小脑袋歪了歪,似在思考她话中的涵义,「可我想父亲,父亲什麽时候会回来?」
笑着的眼光黯了黯,良久,「快了……等他处理好公事,便会回来了。」
「嗯!」然后孩子又笑了,水蓝的髮丝因汗水黏在两颊,笑得无比灿烂,「等下次父亲回来,我再把刀法练给他看。」
「嗯……」她牵起那双不足自己掌心半大的小手,慢慢走着,在属于她的家,在属于她的地方,一步步,慢慢走着。
※
无形第一次看见那样小的孩子。
皱皱的脸庞看不出一点与自己相似的地方,光秃秃的脑袋看起来也不是很聪明的模样,小手蜷曲着像垂死的昆虫般,只稍轻轻捏一下,彷若都可以终结他的生命。
他好奇看着母亲苍白的面孔,一点也不敢伸手动弄襁褓中的孩子,「他是我弟弟吗?看起来很丑。」
母亲笑了,细弱的与弟弟一般的笑声,如夏末虫鸣将绝的馀波,「他现在还没长大,以后他会长出头髮、长高、长大……会像你父亲一样,使得一手好刀。」
他听了半嘟着嘴,似乎不太满意,「他的刀法会比我好吗?」
瘦骨如柴的手曾几何时连拨动琴弦的力气都已经失去,如今连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吃力的模样。水蓝色的眼睛裡充满着疑惑,眼见那双手最后缓缓落到了自己头上,「傻瓜!你们是兄弟,要互相照顾扶持,哪有哥哥与弟弟比的呢?」
眨了眨眼,他的手覆上那双已摸不到血肉触感的掌心,心裡涌上的不知是什麽,如此徬徨无助,「母亲,为什麽妳最近都不陪我练刀了?」
「最近总觉得睏,实在提不上力,可能是刚生下无我身体尚未復原,等我好一些再陪你好麽?」
他仔细看着那张脸孔,曾经是那麽秀丽端庄的脸庞,总是对自己微笑的脸庞,而今却全变了样。不正常惨白的肌理浮现出交错的青筋,灵动的眼眸生气不再,反而凹陷如涡,透着隐隐黑气。
明明隐约的察觉有哪裡不对,但是却说不出来;他看着母亲好半响,最后那双黑色的眼睛痠涩闭上,他握那双乾枯的手,轻巧拉上锦被,而自己尚不能吹风的小弟倒泰然在母亲怀裡睡得安稳,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可无奈练习时间已至,只能起身离去。
※
「无形,为父今日有事无法亲自交你刀法,你可去请教刀爵,记着不可无理。」
那张小脸听罢脸一垮,与稍早同样的话语再出,「父亲,你也很久没亲自教我练刀了。」
刀无极眉头一皱,嗯了声,「无形,这是为了众人之事,你要明白。」
看着他一瞬,水蓝色的脑袋一撇,「哼,你每次都这样说。」悻悻然拿着刀,即便不满也无法说什麽,他转身要往玉刀爵那去。
忽然却想起什麽停下脚步,「父亲,母亲都不陪我练刀了。」他想了很久想把内心感到怪异的情形描述出来,可是却不知如何说起,最后只能就自己体会的实况上承。
刀无极听完没什麽表示,亦与先前听见的话如出一辙,「你母亲刚生下你小弟须要休养,没事少去劳烦她。」
「可是……」他觉得有些什麽,一定要说的事情。
「其他事等我回来再说吧。」然而那道耸然在眼前的身影却早已离开。
他站在那,觉得有些什麽必须要说。
可是想了很久,一直到父亲的身影消失了,庭院裡吹来徐风,都没想出结果。
他拿着刀,金属的光芒与重量很确切的握在手中,有点冰凉。
父亲又不教自己练刀了,他还交代他不要去劳烦母亲。
可是他想了又想,决定收起刀,回到母亲还睡着的房间去。
那天他给了自己一天的时间思考那个想说却说不出口的问题,等着父亲下次回来一定要好好说个明白。
静静趴在母亲睡着的床边,渐渐觉得眼皮有些沉,阖眼前瞄了一眼那个躲在棉被裡的小子,睡得很是沉稳,真好。
房间暖暖的,比外头一个人吹着凉风挥刀累个半死好。
他觉得,真好。
※
父亲这次一走又是很久。
直到弟弟的满月酒才回来。
无形后来才发现这个弟弟长的虽然不像自己,可却有点像父亲,那对一直缩在襁褓中的小拳头虽然依旧,不过现在看来是好多了,不再像垂死挣扎的昆虫之类。
唯一不变的,还是他只稍轻轻一捏,那个小小的小弟稳死。
他还记得那次他熘进母亲房间,看见母亲睡了,一旁的小孩却睁开眼睛看着自己,一副想要告发他的模样,惹动了他老大连日以来不悦的情绪。
恶巴巴的对婴儿说,『看什麽?我是你老哥,你生下来就要听我的,我现在叫你把眼睛闭起来。』当然顾虑到不能吵醒母亲,他可是很小声的。
可这厮却一点也不上道,还是睁着那双眼睛看呀看的,甚至动了动嘴唇,不知道想说什麽。
为了端正身为哥哥的尊严,他理所当然的出手,捏着他两边脸颊一拉……
顿时,惊天动地的哭声传开,母亲闭着眼睛霍然睁开,正好与自己对上。
自己很没种的只说了一句话,『不是我弄的!』然后逃之夭夭。
事后想起来,实在太可耻,根本是此生的污点,就为了那个听说是自己弟弟,但是也没什麽实际证据的婴儿。
随着思绪,他看了一眼坐在身旁被母亲抱在手裡的傢伙,他还是睁着他那一双很惹人嫌的眼睛,嘴角要动不动、要弯不弯的像抽筋一样。
酒席上人声沸腾,刀无极穿梭在众人之间,四周响起许多酒酣耳热后发音不明的声调。
伸手拉了白色的衣袖,他悄悄地说,「母亲妳怎麽都不吃东西。」
这个发现是因为他已经吃饱了一直盯着那个小子看,视线一斜却发现旁边那只碗是空的,而且乾淨的连半点菜汁都没有。
那隻抱着婴儿的手微微垂下,她低头看他,「无形,我手有些痠,你替我抱着你弟弟好吗?」
嫌恶看了那个婴儿一眼,又见到母亲的脸色实在说不出的不好,额间碎髮似乎都已经被细汗浸湿,他点头伸出手,很小心接过那个毁了自己一世英名的弟弟。
母亲放下孩子后却犹如鬆线的人偶般,浑身一软朝后倒去。
变化来的措手不及,溷乱裡他只听见自己惊呼的声响,定神才见到父亲站在身后面色凝重的接起母亲往房裡走。
他抱着无我追上,最后停在木门外。
大夫在裡头唠叨许久,可就是不许他进去,有婢女上来想接过他手上的无我,他没有理会。
离自己不过几步的房间裡静默无声,像是在干什麽见不得人的勾当般保密。
旁地婢女再次伸手表达希望把孩子接过去,他低头看那个小小的身躯,睁着眼睛,要歪不歪的嘴角……
「母亲要我抱着他。」
很蠢的脸孔,就算比出生时漂亮了许多,在他看来还是很不悦目。
然而那一刻他却发现,原来弟弟的体温是这麽的高,高得蒸热了自己发冷的手心。
抱着弟弟,第一次萌生了也许那真的是自己的小弟这种念头。
木门被推开,他一直歪着嘴流口水的小弟,无端大哭。
他没有看见父亲走向自己时是怎样的表情,却清楚的记着小弟哭得歪斜的脸庞。
第一次萌生了那也许真的是他弟弟的念头,抱着他不愿意放开,即便眼前向自己伸出手的是父亲。
「母亲要我抱着他。」
※
那天过后无形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只隐隐约约听说母亲病得极重,病情一天坏过一天。
那段日子总是不常在家的父亲每日都会回来,虽然与自己照面的机会也不过一瞬,他却很开心,等到省悟过来不该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开心,又总会狠狠的骂上自己一顿。
母亲的病很重,就算是他好不容易进了房裡,母亲也认不出自己。
他想念母亲从前摇着自己唱歌,温柔呢喃的嗓音,好声好气的哄着他入睡。
他想念母亲一边弹着锦瑟看自己练刀,琴音铮铮总会配合他每一次的动作,每一个转身,为自己抓稳拍子。
他想念母亲,很想念。
可是母亲病了,认不出自己,不能陪自己练刀,也不会再弹琴给他听。
守在那扇木门外,无形看见天上的月亮发白,如玉般通透。
夜裡的走廊吹着风,刮起落叶、树影摇曳,如鬼魅索命般张牙舞爪。
可他却坚持等待,希望得到一个答桉。
于是刀无极一推开木门走出就见无形娇小的身影直直站在门外。
「无形你在这干什麽?」
仰头直视他,水蓝眼中映出的是一种徬徨的神色,连问句的尾音都颤抖,「母亲……会死吗?」
担忧蒙蔽双眼,感受到温暖的刹那他才发现是父亲抱起自己,脸上罕见笑容和煦,「你亲眼一看便知。」
被关上的木门重新又开,昏暗的房间裡点起灯,摇晃光影下母亲那张白晰的脸孔浮现血色,之前隐隐盘据在眼窝的黑影也不见了,朝他舒颜一笑。
「无形,你来看我吗?」
然而无形看着她,睁大了眼瞳。
──那是谁?
他回头看见一脸和蔼笑容,抱着自己的父亲。
──那是谁?
他抓着父亲的肩膀,努力指着眼前的女人。
──那是谁?
「……她不是母亲。」
父亲笑着的表情僵持,他能够感觉抱着自己的手臂有些颤抖,同时那女子脸上的微笑也如凋像般硬化。
「你这孩子,怎麽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呢?」
是那道声音,一模一样,珠圆玉润的,轻细柔和的……可是眼前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惶恐的眼眸由错愕到惊慌,几乎是大喊的声调不停回响,「她是谁?母亲呢?母亲呢?」
紧抓着肩膀的手指更加收拢,他脱力的几乎要撑不住身躯坠下。躺在母亲床上,用着与母一模一样的脸庞与声音说话,可是他却知道,她不是,她不是个陪自己练刀,给自己唱歌的母亲。
那女人用着母亲的脸孔笑,笑得灿烂美丽,可那不是母亲的笑。
那女人用着母亲的声音说话,说的抑扬顿挫,细声细语,可那不是母亲会说的话。
那女人用着──那些东西想欺骗谁?
他望向父亲,已不再自然的笑容如同秋末未凋尽的枯叶,迳自残破又突兀的挂着。
「她不是母亲!是她把母亲藏起来了!」
放下手臂中的他,看见的是父亲沉默的背影,那麽巨大,却又孤单。
什麽都没有解释,背对着自己,也没听到他的呐喊。
「你先回房吧,我与你母亲有些话想说。」
呐,你听见了吗?
指那个陌生人,眼裡反射着昏黄火光,「她不是母亲。」
是绝望还是害怕?是不安还是颤慄?从今以后突然之间失去依靠的感觉──
呐,你听见了吗?
什麽都没有解释,背对着自己,看不见父亲脸上究竟是什麽样的神色。
「出去!」
是一声怒喝。
为什麽呢?
明明失去了母亲的是自己不是吗?
为什麽生气?为什麽斥喝他?又为什麽……什麽都不说。
穿过夜色跑出去的人儿,一头水蓝的髮丝飘扬在月下映成浅亮若白的色泽。
他勐然回首,那扇没关的门内,伫立两道身影,影子在火光下长长延伸,直至相叠在一起。
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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