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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我对西风犹整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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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鲤垂眸,她倒觉得陈歇的针对还有别的原因。
“他是真切地想要我死……”余鲤喃喃自语道。
这句话声音很小,陈霁没有听清,于是便不太在意。
谢必安微微凝眉,他一直旁听着二人的对话,忽然对着陈霁开口说:“我有一惑相问。”
陈霁笑道:“谢公子请说。”
“此惑有些冒犯,陈公子可不答。”谢必安眼皮微垂,鸦羽般的长睫遮住了眸底的神色,“我瞧公子的谈吐和修养,皆比陈歇高雅,为何令尊宁愿让您家弟出仕,却不肯培养您呢?”
这问题很敏感,因为涉及到了陈霁的家事。可他并未气恼,反而宽和一笑:“我无缘仕途,自然是因为腿疾。”
“腿疾便不能为官吗?”谢必安顿了顿,说道,“自古往今,腿疾者比比皆是,齐有孙膑为军师,明有万历皇帝,为何公子会因此无缘仕途?”
“谢公子有所不知,我这腿疾,并非这样简单。”陈霁微微叹了口气,神情失落道,“他们说,我得了一种吃肌肉的病。”
谢必安微愣,这个形容让他有些不解:“……吃肌肉的病?”
“我并非天生就坐在轮椅上,二十岁以前,我和正常人一样能跳能跑。”陈霁说,“但不知哪天,我的腿像老树一样枯萎了。起初还能借助拐杖走路,到后面便站立不住,只能依靠轮椅借步。大夫说,我染上了一种奇疾。我的肌肉正在被某种特殊的疾病吞噬掉。”
众人皆面露古怪地看着他,陈霁却伸出三根手指,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道。
“我如今二十有四,瘫痪的仅仅是腿。大夫说,过三年,我将手不能动,再过三年,我将口不能言。”陈霁说,“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四肢僵直,惟鼻息不止。”
“啊?这病倒是奇了。”范无咎露出狐疑的神情,说,“听起来像是从人变成石头。”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病症吗?
陈霁说的话太过邪门,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编故事诓人的。
余鲤在一旁慢慢地皱起眉头,在她所了解的知识里,似乎听说过这样的症状。
陈霁的形容,很像是渐冻症。
古代由于医术的局限,对这种疾病的认知并不清楚。他们只会说,这个病会吃掉患者的肌肉,再把人变成石头。
“一开始父亲确实打算让我继承大统,对我严格,而没怎么管过弟弟。我残废以前,每日一连几个时辰地坐着读书,坐久了,肌肉被吃掉,腿便站不起来了。”陈霁笑道。
众人沉默不语,看着陈霁的微笑,无法理解他的幽默。
但看起来陈霁也并不在乎,耸了耸肩,接着说:“后来,父亲把对我的亏欠加倍弥补给了家弟,他给家弟改名成‘陈歇’。他不再希望家弟能获得多大的功名,只求做个闲官便好。他只希望他的孩子歇一歇。”
说到这里,陈霁轻声叹了一口气。
“没曾想,这一歇,竟是让家弟歇成了个纨绔。”
余鲤不露声色地抬头看向陈霁,她发现这个青年也在看着她,那张苍白的病容上,显现出一种挑衅的神色。
“家弟从小贪玩,但心思并不歹毒,如今这般针对姑娘……姑娘不妨想想,会不会是自己的问题?”
这样的受害者有罪论令范无咎面露不悦,若不是顾及对方病弱,还坐着轮椅,恨不得上去给他两下。
“你家弟弟伤害别人,你这个做兄长的却说是别人的问题。这是什么道理?”范无咎心中冒火,“你家孩子有父亲疼宠,有兄长爱护,别人家孩子便不是孩子了吗?”
“因为我了解我的弟弟。”陈霁迎着范无咎不友善的目光,固执地说。
谈话便这样不欢而散了。
因为酒肆被毁,余鲤便暂居在医馆养伤。
陈霁说,已经把陈歇移交给了父亲教训。可是没几天,他却又带着几个奴仆,气势汹汹地寻到了她身边。
望向病榻上脸色有点苍白的女子,陈歇嘻笑道:“居然没有死。”
范无咎罕见地没有愠怒,他目光相当平静地看着他,好像陈歇的出现就在他预料之中似的。
范无咎说:“陈公子,我给你三秒的时间,带你的人从这里走出去。”
“本公子为什么要走?”陈歇挑眉问道,范无咎今天反常的客气让他有些微诧。
他故意说:“酒是易燃物,酒肆起火是一件最为常见不过的事情了,你怎么可以怪到我的头上呢?”
下一秒,陈歇的身子便飞了出去。
陈歇脑袋空白了一霎,还没来得及反应,后背便传来钻心的痛感。范无咎一个跨步上前,没有给对方起身的机会,直接坐上了他的身体。一只手按住陈歇的肩,沙包一样的拳头,毫无章法地落到他的下巴和脸上。
陈歇被压制住,挣扎的幅度微乎其微,范无咎显然是个练家子,结结实实地几拳落下后,陈歇的口中溢出鲜血。
“你为什么非要惹我呢?”范无咎问道。
在场的众人都慌了神,连余鲤都从病床上爬下来,想要制止住范无咎的拳头。
陈歇的家奴们跑过去,有的抱住范无咎的腰,有的拉着范无咎的手,想把范无咎从自家公子身上拽下来,却被范无咎一一甩开。
“无咎?无咎?”谢必安俊逸的脸上写满了着急,扶住范无咎的肩膀,想让他清醒。
范无咎置若罔闻。
“我警告过你不要再出现到我们面前。”范无咎拽着陈歇的衣领,一拳又一拳打在了这张可恨的脸上,面无表情地说,“我说过的吧?再见到你,我会狠狠地揍你一顿的。”
“咳……咳……”
陈歇的牙齿好像被打碎了,不停从嘴里吐出血沫,范无咎拳头落下得太快,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一张口,腥浓的鲜血呛到了自己的气管里,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
范无咎如今的样子很奇怪,他的表情并不愤怒,可是拳头却好像带着无尽的怒火。陈歇被打得耳朵嗡嗡,他怀疑自己可能失聪了,但是没有,他听见身上方传来了一个声音。
范无咎问:“你为什么一定要伤害我的朋友呢?”
然后,他感觉到,身上那股重量离开了自己,可是陈歇还是没办法站起来,他就像一颗被砍倒的树木,孤零零,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陈公子,因为你是一个好赖话都听不进去的恶魔。我只能这么做了,”范无咎说,“以后只要你出现,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后来的陈歇,是被家奴们给抬回去的。
“……我们家主是不会放过你的。”其中一个奴仆颤抖地指着范无咎,遥遥说道。虽是在放狠话,但人离得很远,那模样怎么看怎么滑稽。
世界线好像被收束到原先的模样,高官震怒,出了面,他控诉范无咎打坏了他的儿子,要县令在三天内给个交代出来。
“我的弟弟回去后大病了一场。”陈霁说,“他那双腿再也没有办法站起来。”
余鲤不信,要陈霁带她去看,可是却只见到坐在轮椅上的陈歇怨毒的目光。
谢必安要范无咎先找个地方躲躲,范无咎不肯,他梗着脖子说道:“做一桩事便担一桩的责任,若真是我让那陈歇瘫痪了,我愿意付出代价。”
“你当时用了多大的力度你自己知道,你打了他什么地方你也自己知道。”余鲤急切道,“你根本没有打他的腿,怎么会让人瘫痪呢?”
范无咎敛目,认真地想了许久。他回忆起殴打陈歇时的一个细节,说:“但是,那日我跨坐到了他的身上。”
“不可能。”余鲤立刻否决,“你该有多重,才会把一个成年男人坐成瘫痪?”
范无咎沉默了,他觉得余鲤说的有些道理,但陈歇的腿的确坏了,这又该如何解释?
“我本不确定陈霁的病,但这次见到陈歇,反而让我确定了。”余鲤说,“不是什么吞肌肉也不是什么人变成石头,他们家族,应当是有渐冻症史。”
“渐冻症?”谢必安一愣,他读过许多书,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词汇。
余鲤笃定地说:“我在古书上看过类似的疾病记载,与陈霁描述的几乎一致。这种病男性多发于女性,且会家族遗传。”
她说:“我们需要让陈霁相信,陈歇所获的病是家族遗传的,他的病已经到了该发作的时候,而无咎只是恰好在此时打了他。”
若能证明范无咎和陈歇的瘫痪没有直接关系,兴许,他便有了救。
“可姑娘有办法证明吗?”谢必安问道,“即使姑娘所言都是真的,但陈霁那样溺爱陈歇,他会听进去你的话吗?”
“这个要我试过才可以。”余鲤说。
她握住了范无咎的手,这是她第一次没隔着衣服,直接与范无咎进行了肢体接触,范无咎看向余鲤的眼神惊慌错乱。
“这真的不是你的责任,无咎。”她珍重道,“所以请你一定要好好地藏起来。”
范无咎躲起来了,人们说是因为他心虚畏罪。县令没办法给高官交差,于是便命人押下了谢必安。
“只要谢必安在,何愁范无咎不露面。”县令冷笑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两个捕快之间的兄弟情谊。
谢必安被关进了大牢里,他被安上了包庇罪的名头,县令吩咐狱卒好好“关照”谢必安。
“他一定知道范无咎的下落,只是嘴硬。”县令烦躁地挥手道,“那你们便负责撬开他的嘴。”
为了见谢必安一面,余鲤把仅剩的钱都给了狱卒。
他们隔着牢狱远远相望,谢必安不知受了什么刑,一身白衣被红色的血迹浸湿。
他戴着枷锁和脚铐,垂落的衣角灰尘扑扑。看着曾经风姿卓绰的男子如今这般模样,余鲤不争气地酸了鼻子。
莫名的,她觉得有些委屈。
“怎么会变成这样?”余鲤声音颤抖,夹杂着显然的哭腔问道。
隔着牢房的栅栏,谢必安伸出手指,似乎想替她擦去眼泪。
随即他愣住了,他注意到自己的手很脏,血痂混着灰黏在他的每一根指头上,看不出原本的肤色,指缝里也藏污纳垢。
谢必安后退一步,他将手慢慢地缩了回来,冲她温和笑道:“姑娘不要害怕,我不会死。”
他说:“所以不要哭。”
余鲤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涌出来,她觉得胸口似乎压着块什么东西,这让她呼吸都变得不太畅快。
谢必安灰头土脸,但他的神情依旧温柔。
“鲤姑娘,我相信你。”他说道。
“去找陈霁吧。”
余鲤几乎是跑着去的,一路上跌跌撞撞,她知道她看起来有些疯癫了,发丝凌乱,眼眶通红。她跪到陈家的府邸,求陈霁见她一面。
然后她围绕着渐冻症,反复来回地讲了很多,有些是关于现代的词,她不确定陈霁能不能听懂。
她一直说,一直说,说得口干舌燥。
不知道说了多久,陈霁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和古人讲话可真费劲。“也就是说,家弟的腿是因为遗传,而不是被范无咎打瘫的?”陈霁问道。
余鲤连连点头:“陈公子想想,您家族里,除了您和陈歇,还有谁有过类似症状?”
陈霁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早年听说过,外祖父似乎也瘫痪过,可他病逝得早,不能断定。”
他似乎被有些说动,神情里有点动摇。
不过下一刻他就坚定地说:“我不管这病是不是遗传,家弟就是在被范无咎打后,才瘫痪。我一定会为我的弟弟报仇。”
余鲤知道陈霁护短,与陈霁为数不多的几次相处中,她就知道他是个只认亲情,不讲道理的人。
但是,余鲤她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
“可是,倘若他不是你的弟弟呢?”余鲤抬眼,她盯着陈霁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现在的陈歇,只是一个占据你弟弟皮囊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