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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卷五:第115回·异道孰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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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词:“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吐出来了吗?吐出来了吗?”
“吐了!全吐出来了!”
“快!煎好的药送进去!给她灌下——”
谢如愿这一倒,直接将整个御药房都招来了。
宁国夫人初来玉京确实尴尬,京中人多半是唏嘘的,但且不说除夕之后陛下态度转变,就是宁国公手持一整个斩神营、重兵在外,她本人就算内里再等同质子,也实在得好好供着,偶尔挨个白眼没事,磕着碰着就万万不行了——更不用说这回中的是剧毒。
然而,真正如此兴师动众的原因,却是那中毒的来源:这掺了断肠草花的金银花茶,本是可是要供给嵇觅饮用的。
这可不止是要砍整个御药房脑袋的事儿。
不一会儿,精通解毒之术的童御医从偏殿忙不迭出来,跪在一众御医前面,禀报道:“回陛下,微臣通过宁国夫人的侍女了解到其先前因醉酒呕吐过一次,而微臣来了以后又进行了催吐,故而中毒不深,目前来看没有性命之忧。”
嵇觅沉声道:“那杯茶是怎么回事?御药房又怎么会有断肠草这类毒药?”
童御医道:“御药房本来并无贮藏断肠草、马钱子这类毒药,然而……张御医年后为太子殿下作诊时,查出太子殿下似乎身患风湿,便主张储蓄了部分断肠草的药材,宁国夫人杯中的这一类断肠草花,正是用以制作外敷的药膏的一味药。”
张御医闻言,即刻跪着向前挪动几步:“微臣冤枉啊,微臣怎敢谋害陛下!”
嵇觅皱眉:“太子得病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庆磕头道:“太子殿下确实患有风湿半载有余了,而药材也是一直仅仅供给东宫,断肠草确有治疗风湿痹痛的作用,请陛下明察!”
“可朕的药膳饮食,一直都是从你那儿过目的。”
张庆闻言,几乎有些声嘶力竭:“臣兢兢业业四十载,一直都是忠于陛下,竭力为陛下的身体考量,从来没有要害陛下半分的意思啊!”
童御医往前也挪了几寸,道:“断肠草花酷似金银花,民间采摘时偶有不慎混淆,食用而亡的例子,此壶金银花茶中就掺杂了少许黄色的断肠草花。许是张御医上了年纪,一时不查……”
“童大御医这话说的,未免有些偏帮了。”一位稍年轻些的御医说道:“且不说,张大御医当年是由齐丞相举荐、已有四十载资历,其既能分清给太子殿下煲汤用的五指毛桃和外敷用的马钱子,又怎么会分不清金银花和断肠草花呢?又不是初入行的学徒了。”
张庆蓦然回头,对着那御医“你”了一声,随后质问道:“安哲!你是何居心!竟然诬陷我!”
“微臣怎是在诬陷大御医?还是说,大御医确实是没有分清药材,才导致宁国夫人中毒、陛下险些受害?”安哲的脊梁笔直,说话掷地有声道:“身为医者,医术就是名节,若是辨不清药材,又有何底气与颜面行医。更何况,大御医一职乃是御药房之首,若是连大御医都犯了这种错,传出去——”“够了。”
嵇觅冷冷打断,道:“张庆行医有差,免去大御医一职,逐出御药房,其余人罚俸半年。以后如果再出类似的事情,你们就全都给朕滚回家!”
“至于太子,”他凤眼一眯,“前些日子朕忙着严家的事,倒是忘了他,既然还病着,那手头的事就先放一放吧。孟德,你去叮嘱太子,让他好好静养。”
“是。”孟德应声,又踟蹰试探道:“皇上,嘉定侯还在外面候着。”
嵇觅拨弄扳指,道:“正好,让他进来吧。”
*
“你这臭丫头!”
谢旭一进宁国公府的门就开始围着谢如愿打转,关心了没几句就开始气得原地踱步,踱完指着正在喝药的谢如愿,颤着声音道:“这就是你说的给太子找错处?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三天两头吓唬你爹是也不是!”
谢如愿惨白着一张脸窝在床榻上,道:“爹,我找方大夫看过用量的,没事儿。”
“你说,你好好给我解释。”谢旭捋顺一口气,抚着胸口道:“你什么时候打定的这个主意?”
谢如愿刚想开口就咳嗽两声,松叶只好替她解释道:“除夕的时候,娘子给太子口述了一张药方子治疗风湿,里头就有断肠草。又过了几月后,娘子才在给陛下递送的养生方子添了金银花茶。至于御药房的宋御医,也是常年侍奉慈妃和五皇子殿下的人,娘子便是通过他们拿到的断肠草花,又自个儿添进金银花茶里的。”
“五皇子?”谢旭眉头一拧:“你也让他知晓了此事?”
谢如愿轻轻点头:“是,五皇子本就曾受恩于我,再加上他还想娶崔小玮,故而肯帮这个忙。这孩子,是个值得信的人。”
谢旭更加生气了,指着自己道:“那我不值得信吗?”
谢如愿:“这不是……怕爹生气嘛……”
“哼!”谢旭吹胡子瞪眼,骂道:“我瞧你是一点儿也不怕!你刚作弄完穆王,又就这么惹了太子,你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谢如愿捧起药喝完道:“是太子自己最终决定按着药方来的,若他足够提防我,大可不用。我不过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谢旭瞠目结舌:“……你怎么有这么多歪理?”
她不置可否地一笑,道:“至于往后,陛下这不是将监管控军粮押送一事交给爹了么?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谢旭神色复杂地点点头:“是,现在萧吟行是没事儿了,傻丫头,你呢?你在玉京,如今弄的是腹背受敌。更何况,太子已经知道面北楼的事,你就不怕他——”
声音隐没,不言而喻。
谢如愿狡黠地眨眨眼,道:“这不是还有爹么?”
“哼,少来这一套!”
“好吧……”她垂眼敛笑,道:“面北楼……确实是我意料之外,可事已至此,我没有办法,不能因噎废食、浪费良机。其实我还是给了太子一点补偿,就看他领不领情了。”
谢旭问道:“什么补偿?”
“琼琚公主嵇明珠。”谢如愿摩梭药碗边缘,道:“估计寿宁节之前就会有结果了。”
*
熹明宫。
“胡姑姑安。”一小排宫女屈膝万福。
被唤作“胡姑姑”的正是琼琚公主的贴身宫娥胡倩。
胡倩道:“公主已经睡下了,你们都散了吧,这里有我看着。”
“是。”
等到人走得干干净净,胡倩却在环顾之后,从后门绕出了永安阁,熄了手里的提灯,朝着深宫里勾心斗角的飞檐深处走去。
正是启祥殿。
“……奴婢亲耳所听,宁国夫人对琼琚公主说‘什么是你的,什么不是你的’,说‘公主殿下一向分得清楚’,还说‘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因为我不会到处说,可别人就不一定了’。”
“谢如愿从哪儿知道的?”严窈淑皱眉道:“是不是彤史出卖了我们?”
胡倩道:“奴婢也觉得。不过,虽然宁国夫人好像没有要干扰咱们的意思。”
“那个彤史到时候再收拾,至于谢如愿,这个毒妇必然有不轨之心!”严窈淑一手扶额闭上眼骂道:“贱人,本宫真后悔没能杀她全家!我巴不得……”
前几日满月洗儿宴,嵇铭煊给她递了纸条,完完整整地将严家一事交代了,她一口气没喘舒畅,咳得惊天动地,猛然吐了一地暗红的血,巴不得当场拆她的骨、吃她的肉!苍天无眼,那断肠草怎么没将她毒死算完呢?
……可她到底想干什么?严淑安按在太阳穴上的指尖发白,抿着唇想不通其中关窍。
初夏的夜间虫鸣嘶嘶,安静至极,然而蓦然之间,外面忽有锁链坠地之声,紧接着就是一声“围住启祥殿”的大喝传来。严窈淑倏然睁眼,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兀地一拍美人榻,道:“不对!你快藏起来!”
但还是太晚了。
“严窈淑!”乌泱泱一群人将启祥殿的大门霍然踹开,为首的正是皇后齐邦媛。
严窈淑从美人榻上起身,肩膀都在抖——不是害怕,而是愤怒,然而这愤怒中竟然还有一丝兴奋。她道:“齐邦媛,你知道啦?”
齐邦媛拎着衣摆,冲上前就是一响亮的巴掌,扇得严窈淑整个人重新倒向美人榻,磕了个闷响。她骂道:“你这个挑拨离间、心肠歹毒的贱人!你活腻了!”
严窈淑撑着美人榻,蜷缩双腿跪在地上,背翼抖动:“是,我是活腻了,哈哈哈哈,你才发现啊——哟,琼琚也来了?你是被你母后逼来的吧?”
“你闭嘴!”齐邦媛回头望向一身素衣、披散头发的嵇明珠,然后又指着严窈淑的鼻尖怒骂:“明珠,你瞧见了吗!就是这个贱女人在背后挑拨离间!挑拨咱们母女的关系!”
“是啊,才发现吗?”忽然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手背上,严窈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手指即刻沾染了粘稠血液,她“咯咯”笑道:“不愧是亲母女啊,真是蠢到一块儿去了。”
嵇明珠默然站在人群里,瞧着一站一躺两个女人,她想要肆意大骂“你们是两个疯妇”,然而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困了,如果半夜叫我起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那我也知道了,现在我想回去休息了。”
齐邦媛踉跄走到她面前,握住嵇明珠的肩膀说道:“琼琚、明珠、珠珠,咱们不理会这个贱人的挑拨,好么?母后错了,母后真的错了。母后不该对你发脾气的,不该禁你的足,也不该疏忽了你,以至于都不知道背地里有人在挑拨我们母女……”
嵇明珠瞧着面前这个女人。她脸上已有诸多皱纹,好像才几个月的时间,就长了那么那么多条皱纹。还是说,是自己太久没有这么近地看她,才竟然觉得自己的母亲那么陌生吗?
她蓦然想起那晚严窈淑如厉鬼哭诉般的歌唱,这么多天,原来就是一场早早编织好的梦,而她在梦中便是曹昭仪的胎死腹中的孩子。可笑的是,那之后的午夜难眠之时,她也曾靠着畅想一回“游子吟”的戏折子入眠。正如好戏唱到尽头,令人大梦初醒、怅然若失,她心想:就这么结束了?
原来,她在石榴树下看见的花骨朵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