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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私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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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孟俭扔出去之后虞归远静静地看着伏在地上的云千影,再没抬起过手。
十五岁的少年颤抖痉挛,疼得只能发出气音。
鲜血溅满了身后的石壁,有滴答的声音滚落地面,是虞归远手中垂下的碎魂鞭上的血珠。
再这样下去真的就要打死了。
然后呢?
打死了之后呢?
云千影挣扎费力地侧过一点点身,惨白的脸上布满冷汗,“…都怪…徒儿……总…是惹祸……”
虞归远依旧沉默不语,指尖却在自己也没察觉之下轻抖。
“…就…就算…师尊打死了……我…也…也不……”
虞归远抬手掩去了眼底的一片红,最终叹了口气,弯腰将伏在地上的人扯起坐好,手心捏了个治疗的法术将血止住。他扯得用力,云千影的惨叫差一点破口而出,但还是咬牙忍住了。
“疼吗?”
云千影两瓣薄唇根本无法对焦,勉强抬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怨吗?”
少年忍着剧痛,慢动作似的摇头。师尊的状态不太对劲,眼睛根本看着别处,也不知是问他还是自言自语。
“恨吗?”
听到这句,少年颤抖的瞳孔里露出惊惶,全然不顾撕裂的伤口奋力摇头,这一下痛得他呜咽出声,双眼一阵阵失神,身子瞬间软了下来。
虞归远视线下移,看到了云千影满脸的血污,终于定了定神,抬手捏了个镇痛的法术。
云千影缓过了些气力,忙道:“徒儿…不敢,师…师尊是循着玉镜找到弟子的么?”
“不然呢?”虞归远尾音轻轻上挑,话出了口又落了下来,“……是,司汐缘去照台窟把我喊了出来,说你逃进了不净冢。”
强行出关,相当于前功尽弃,有些甚至会真气行岔,走火入魔的都有。
“汐缘太不稳重了…”云千影低头,犹豫着开口,“…师尊,这次的事其实是一个误会。”他看向虞归远,却见人皱着眉摆摆手表示不想听。
“别说了,回去吧。”将人扶起,虞归远便松了手,任由弟子摇摇晃晃地跟在身后。
云千影当师尊大抵是真的生了气,连解释都不愿听,神色郁郁难安也不再说话。就这样满怀心事地跟着,眼中道不尽的复杂。
流水声逐渐清晰,一条宽阔的长河很快在黑暗中现出端倪,河面的颜色比地面还要黑,似乎很深,浅滩上散布着卵石,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
“千影,你脸上太脏,去洗洗吧。”
“是。”云千影依言走到河边,探着头想看看自己现在究竟是一副什么惨样。
然而一片漆黑。
水中没有倒影。
云千影打出一个火团,举得近了些,又把脸往水面挪了挪,却连火光都映不出来,河水似乎吸光。
正看着,远处传来沉闷的触地声,云千影浑身一僵猛然转头:“师尊,您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岂料背后只有一片浅滩和散落在旁稀落的坟茔。
哪里还有他师尊的半个人影。
“师尊?”
黑暗中传来沉闷的分明是脚步声,云千影竖起耳朵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声音厚重得绝对不是人类。
脚步声越来越近,云千影熄灭火团,将身体伏低,尽量避免惊动远处的东西。
还在靠近。
云千影踮起脚刚退一步,突然想起自己后面是河,随着右脚‘噗’一声踩进水里,不远处的声音戛然而止。
少年一动不动,水很凉,一圈圈涟漪荡在脚腕上波荡,就像黏腻的水草敷贴。
黏腻的……水草?
“唔啊——!!!”还未及反应,一股怪力猛地将他拖入水中,入水瞬间,一张青白的鬼脸飘忽地贴了上来,云千影还没来得及骂娘,整个身体顷刻没顶,如墨的冰冷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脚腕处的‘水草’触感愈发清晰起来,分明是一只人手!
虞归远在暗影中眉目低垂,默默地看着人被水鬼拖入河中的一幕,渐渐屏住了呼吸。
浑浊的水中根本睁不开眼,无数似手臂又似水草的东西将其包裹,惊慌中云千影只能拼命摆脱束缚,挣扎中很快呛了水,一股腥臭之气瞬间灌满鼻腔口喉。
水鬼的身躯攀了上来,感官清晰而鲜明,透过那具身躯传来的阴冷超越数九寒天的坚冰,冷得人灵魂战栗。
思绪开始飘散。
一个声音穿透沉重的耳鸣钻入意识,云千影感受到了那个声音的痛苦,似乎正在承受着什么莫大的折磨,意识中的人声颤抖着拔高,每发出一个音节都和他一样快要溺毙,“是啊,咎…由…自…取。”
似乎在笑。
然后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冰冷、无情,那声音说:“……你自愿的。”
水里隐约传来震耳的回声,将云千影本就不太清朗的意识拽回,水鬼像是想到了什么新花样,忽然将他抱着向上提。
身体破水而出一瞬间就升到了高处,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此时云千影才分辨出这是一只女鬼。
脑袋昏昏沉沉的,视线还没来得及聚焦,女鬼抱着他的几条手臂同时一松,云千影立刻下落,‘啪’一声仰面摔在地上。
卵石磕得后背生疼,然而他顾不上,只呆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一只巨大的怪物,把女鬼狠狠叼在嘴里正不断用下颚加力,女鬼在这头巨兽齿间就如同一根鸡爪子,还是有六条手臂浑身布满肉瘤的畸形鸡爪子。
轮到女鬼拼命挣扎,尖利的惨叫伴随青白色□□接连拍打抓挠,刺耳的声音不断划破黑暗,惊动了溶洞中所有潜伏的危险。
很多窸窸窣窣的声音四散远离,云千影这才知道自己早已被无数东西盯上,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躺在地上仰面看着巨兽,黑暗中瞧不真切,只从女鬼滑腻的散发着磷光的身体映照下看见怪物长长的口器。
好像是,一张马脸?
巨兽喉咙中发出愤怒的低吼,云千影相信对方可以轻易咬碎女鬼的脊梁,几下咀嚼就可以令其筋骨寸断,但它就好像泄恨一样,下颚不断加力下,还在用两排牙齿来回磋磨,誓要让口中的女鬼饱尝痛苦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鬼终于一动不动了。怪物将水鬼残躯破烂一样丢进水中,接下来喘了一口粗气,低头看向云千影。
就在它低头的刹那,云千影看见一双巨大的明黄色眼睛,黑色的瞳仁竖着立在正中,给人说不出的诡异和恐惧。
云千影绝望地意识到:接下来要吃我了吗…
身体抖得完全不受控制,泪水顺着眼角簌簌往外淌,等待着巨兽突然发难。
“……师尊。”
随着少年徒劳的求救,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叹,紧接着明光暴起千刃铺天,虞归远自黑暗中走出轻轻一挥手,千刃化成数道锁链将巨兽四肢紧紧缚住。
“起来。”
云千影挣扎着起身,“师…师尊,您刚才去哪儿了?这是什么怪物?”
虞归远淡淡道:“勾陈,不过血脉不纯,你将他妖丹吸取了吧。”
“吸丹?” 这种事对妖族来说并不稀奇,甚至可以说是妖与妖之间弱肉强食的默认规则,妖族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干的。
九厄天也不例外,长老们外出解决了为祸一方的妖怪之后,妖丹都是要拿回来给弟子们当作演武台头筹奖励的。
“你有妖族血脉,与它契合,不用迟疑了。”见人不动,虞归远挑眉冷冷道:“信不过为师?”
“弟子不敢。”
云千影举步上前,半晌仍然下不去手,怯怯征求道:“师尊,定契可以吗?弟子还没有灵兽。”
定契?
你还想定契?
虞归远心中冷笑:云千影,你想得倒美!
这畜生几次救你于危难,因为它,你两次得遇大机缘,否则以你的修为,就算我……你怎能在背后偷袭我成功?
虞归远脸色铁青,“叫你吸丹,你敢违命?”
“弟子不敢!”
周围涤荡的妖气缓缓聚拢纳入少年体内,妖兽身形逐渐干瘪,虞归远怕出岔子,在旁边助他一臂之力,总算将罪魁祸首的左膀右臂收拾掉了——由这个生死仇敌亲手。
至死,这个闻到小主人鲜血气息前来救人的妖兽两眼还含着难以置信的豆大泪珠。
虞归远是想笑来着,他仰望着头顶倒悬的岩柱,感觉自己这时候总该痛快得笑上两声,却不知怎的连嘴角都扯不开。
他俯下身,冷冷看着少年第一次吸取妖丹后不堪负重晕厥的面庞。
十五岁,已经长得这样好看了。
“云千影,我从未叫你疼过,自问对得起你,我很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我的,非要将我践踏致死才肯罢休?”
他翻掌看看自己的手腕,手筋还未被挑断,又用这只完好的手抚向丹田,灵脉中的修为尚在,一切还可以重来。
“我……还能重来么?”
三年之后人间大劫,之后再十七年万妖一统。九厄天覆灭,自己身死,世间仙门十不存一二。
一切劫难的源头都来自面前这个尚还稚嫩的孩子,可让这个孩子如此飞速成长荡尽阻碍的源头,是自己。
死过一次,心境也该变了,合该死心了。
念及此处,虞归远心脏像是被人骤然攥紧。
震耳的心跳声似乎要穿透骨膜,虞归远愤然起身,浑身上下剧烈颤抖,他被自己刚才的想法激得双眼通红,难以抑制地真气暴起,漆黑的河面掀起墨浪巨幕,紧接着倾盖而下。
***
守在不净冢巨大洞口前的一众人见到虞归远时,他甚至没有给自己施一个净衣咒,只这样臭烘烘地横抱着云千影,将人就这么丢在地上,转身就走。
传道堂启明长老、唯二的大乘期、修真界第一护犊子,一夜之间性情大变。这消息只用了一顿晚饭,传遍九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