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孤帆乘碧色》百镒

1、转醒

　　九厄天，印君峰，议事大殿。
　　一百三十六级台阶下聚拢了大批教众，身着霜灰色短衫的外门弟子成压倒势的一片，把旁边零星几个烟蓝色长褂的内门弟子挤到了最边缘，好在大伙这会儿一致对外，没空在临近节骨眼上再起什么争端。
　　议事大厅内坐着共八人。
　　首座上一人身着九厄天教主玄衣，阔纹锦袍衬肩宽且平，将男子本就沉着的气质衬托得更加坚毅，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男子舒朗的眉宇间透出一股恹恹病气。
　　“归远，你才出关，这件事还是不要插手了。”
　　此话一出，嘈杂的议论骤然停止，众人安静下来齐齐看向虞归远。
　　虞归远没有反驳，他甚至头都没抬，只是隐在阴影中的眼尾不住狂跳。
　　左边的男子见状赶紧端起茶盏递了过来：“莫要动气，启明，这次千影所犯的过错太大，你要是再护着，恐难服众啊…”
　　劝话的男子抬眼看了看首座上的人，压低声音继续道：“更何况这次是教主的…”
　　更何况这次是教主的独女。
　　九厄天教主司无眠生有一个极美的女儿，名叫司汐缘。这位人称“鬼蝶仙子”的姑娘年芳十四，生得娇俏可人，是整个九厄天众弟子心中向往的对象。
　　只可惜这姑娘被人轻薄了，被启明长老的弟子云千影。
　　这件事说来话长。
　　总而言之，云千影欲行不轨之时被一个外门弟子撞破，该弟子立刻嚷嚷得举派皆知，结果没跑出多远就被追来的云千影按在地上打至重伤，若不是闻讯赶来的诸多外门弟子当即红了眼，只怕就要被云千影活活打死。
　　事发之后，众弟子将平时对云千影的嫉恨一齐翻到了明面上，借着外门弟子的声浪，内门弟子也有许多参与进来。料想着法不责众，料想着事关教主爱女清誉，料想着虞归远闭关，好趁机结果了云千影的性命。
　　命悬一线，云千影只好暂时借由师尊留下的法宝破了禁制，躲进了禁地。
　　九厄天外门弟子远远多于内门，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好，门派内斗一触即发。就在所有人都等着教主决断的时候，虞归远出关了。
　　…
　　修真界名门正派不少，九厄天是其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在世人眼中，九厄天的立场极为暧昧，亦正亦邪。
　　这世上多存半妖。
　　他们的父母一方是人，落生下来也和人极为相似，可这些混血半妖过得往往非常凄惨，两边不靠。
　　半妖多修魔道，毕竟正道不容，偶尔有少数想要为善的，到了最后也往往被逼作恶。
　　而九厄天，就是专门收纳这些混血半妖的门派。
　　有了这样的门派，那些原本注定修魔的半妖最终得以修习正统道家仙法，走上正途。
　　这本是件功德无量之事，只可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正统修仙者仍然难以将九厄天归为善类。
　　直到虞归远的投靠。
　　本来，道修和魔修两边各有一个大乘期宗师，这才没将多年来勉强维持的表面和平打破，谁知一夜之间，天下道修第一人忽然就跑去九厄天当起了这个劳什子的什么长老，还带着一个孩子。
　　这下谁也不敢再把九厄天往“妖邪”上面推，纷纷承认了它的“正统”“名门”之说，生怕虞仙师一个不乐意干脆彻底倒向魔道。
　　世人会有这种想法，实在因为这位“晓旭抚霞、玉宇启明”的虞仙师性子有些阴晴不定，或者干脆说——爱动手。
　　死在他剑下的恶煞妖邪固然不少，名门正派的面子在他这里也没有多好看。
　　只要看不顺眼，管你正邪师承，虞仙师统统照死里打。你越介绍谁是你爹谁是你师父，虞仙师火气越大，打死了都白死。
　　好比前几年，一个大宗门的宗主嫡传弟子因为把一个已经失了丹元的魔修欺负到了床上，虞仙师干脆把人子孙根切了。待得那宗主来九厄天讨说法，话还没说上几句就被虞仙师一柄长剑直接捅穿了下摆，吓得人家差点当场尿了裤子，连忙捂着漏风的屁/股落荒而逃。
　　这位宗主很是气不过，到处散布谣言说虞仙师喜欢攻击人下三路，结果虞仙师转脸就挑了人家整个宗门。
　　其他世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一个正统道家大乘期宗师，却将道修和魔修一碗水端平，实在是不讲情面，尤其近几年，令他动手的原因往往是因为他的那个弟子——云千影。
　　云千影是半妖。
　　是虞仙师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崽子，总之自从被虞仙师带在身边之后，云千影就被师尊照顾得无微不至，谁要是敢对他说半句重话，虞仙师都能立马掀桌子那种。
　　…
　　虞归远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分坐在大堂两侧的一众男女纷纷皱着眉，时不时向他投来复杂的目光。
　　又有人开口了，这人语气十分不善，阴阳怪气嘲讽道：“您虽是修真界大能，咱们九厄天的招牌，可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为了一个弟子坏了教中规矩吧！”
　　虞归远接过左边男子递过来的茶水，手抖得厉害，连带杯托和茶杯发出阵阵碰撞的脆响。
　　对面赶紧有人扮起了白脸：“哎呀这个……孟长老，这话说得言重了，启明长老毕竟每次都下山搜集各类奇珍异兽的麟角灵丹来给云千影抵罪嘛……”
　　被称作孟长老的人冷笑：“徐长老还忘了说，您灵草堂也得了虞仙师不少好处，稀珍药草揽获无数吧？”
　　虞归远开始大喘气。
　　众人冷汗都下来了，自从去年虞仙师为了这个弟子怒杀别派元婴期修士之后，整个修真界愈发不敢招惹他了。
　　只是这法戒长老孟俭偏偏性格暴躁眼里揉不得沙子，要不是教主司无眠一再劝阻，他怕是早就和虞归远撕破脸了。
　　“既如此，我看这九厄天也不需要什么戒律堂了，我这个法戒长老也不必做了！”
　　虞归远忽然开始低笑。
　　“你笑什么？！”孟俭转身大怒，眉毛狠狠拧作一团。
　　虞归远站了起来，声音发抖，显然情绪非常激动：“孟长老说得对，我这就去抽死他！”
　　众人：“……”
　　在四方投来的惊愕目光中，虞归远大步往外走。
　　他等不及了。
　　等不及辣手摧徒。
　　…
　　虞归远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重生了，他明明清楚记得自己死前飞身跳下了悬崖。
　　可待他一睁眼，发觉已经坐在了九厄天议事厅里，所有九厄天当年的还活着的长老们一个不少，正讨论着一件二十几年前的旧事。
　　孟俭、徐乾乃至司无眠，都还活着。
　　孟俭率先反应过来，纵身跃到虞归远面前拦住去路：“虞归远！你要去私放他，是不是？”
　　虞归远看向这张当初无比熟悉的脸，一瞬间回忆起这人的死状，难过得闭了闭眼，“孟长老不用说了，戒律堂不是有条带倒钩的什么，哦对，碎魂鞭，虞某甚是喜欢，用着想必顺手。麻烦孟长老借我用用。”
　　孟俭咬牙道：“你想支开我？”
　　“不不，您要是信不过就与我同去找那逆徒，咱们携手同抽，如何？”
　　其他人这会儿也都追了出来，看架势还以为两人要动手，慌忙过来拉架。
　　孟俭扫开众人，翻手从掌心召出碎魂鞭：“不必了，带着呢！”
　　虞归远点头：“甚好，这就去不净冢吧。”
　　九厄天上空有法阵，禁止御空而行，虞归远纵身跃下殿前一百三十六级台阶，古金色的外袍里纯白的长衫也随风舒展，本是谪仙般的风姿，怎奈他落地时罡风惊人，配合着那股凛然杀意的「眼刀子」，把本来气势汹汹的几百号人轰散了一片。
　　禁地门口此时也已经聚了许多派中弟子，各个拎着兵刃。
　　见虞归远拿着碎魂鞭走在一众人最前，周身煞气腾腾，弟子们立马有些怂，纷纷行礼：“参见教主，见过启明长老，法戒长老，岐阳长老……”
　　“好了好了！”孟俭挥手打断他们，他还是有点不信虞归远，挑眉道：“启明长老，这就进去吧？”
　　虞归远回身向司无眠一揖：“教主，这次的事归远必定给您一个交待。”
　　司无眠没有说什么，只沉默着点点头。
　　门口的禁制已被破坏，虞归远于是不再多说，转身和孟俭一齐踏入九厄天禁地——不净冢。
　　虞孟二人迈入禁地阵门，周围立刻被黑暗包裹，行不了几步身后已经渐渐没了亮光，虞归远打了个响指，指尖冒出一团明亮的火焰。
　　火焰将周围照亮，所处的环境也在这一刻暴露出来。
　　暗无天日的广阔溶洞中，放眼所到之处坟冢萦萦，虞归远托着小火团走在其间，视线轻轻扫过两旁刻满妖族文字的石碑。
　　石碑歪歪扭扭横七竖八，一如虞归远此时苍凉与杂乱交织的心绪。
　　往日情景重现，令他窒息的痛苦贯穿周身百骸。
　　世人皆知虞归远是标准的仙人之姿，自降生就是半仙之体，街头巷尾形容他面若莲华，性如秋风。
　　而世人不知的是，这个道心澄澈持身端正，从未有过半分伤天害理的人这辈子唯一做过的错事，就是爱上了自己的弟子。
　　从小精心呵护倾囊相授，却被欺骗感情数十载，因所爱之人得罪三界，最后祭出丹元给云千影续命，谁知都是一场骗局，云千影只想要他的修为，根本就没爱过他。
　　堕了境界，失了道心，成为废人受万人唾骂凌/辱，只换来万妖帝君一句：滚。
　　不净冢乃是上古妖冢，孟俭第一次进来，只见周围散落着奇特骨架，阴气森森，新坟摞着旧坟。
　　孟俭并非半妖，此刻越看越是心惊，有些坟年久塌陷，有些上面开着幽深的黑洞，好像里面的东西已经爬出来了。
　　“这些石碑上写的什么？”
　　虞归远精通三界文字，闻言幽幽道：“俱是心中不甘。”
　　火光能照亮的只有两人身边的一隅，稍微远一点都是无尽黑暗，鞋子偶尔踩断细骨，清脆的声音被空腔放大无数倍，愈发诡异阴森。
　　孟俭偏头看向虞归远拿在另一只手里的玉镜，挑了挑眉。自打二人一进来，这镜子就被虞归远从怀里摸了出来，一看就是贴身之物。
　　那镜子一直微微泛光，一明一灭的，似乎在和什么遥相感应。
　　也不知行了多远，远处出现潺潺流水声，虞归远加快脚步，手中的玉镜也开始泛出强光，很快两人就看见坐在地上的人影。
　　云千影此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正背靠一面不算平整的石壁，石壁看起来潮湿且冰冷，人似乎是昏过去了。
　　虞归远靠近，瞅了瞅云千影满是伤痕的脸，怔然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孟俭以为他又心软了的时候，虞归远发出一声冷哼，紧接着扬起手中碎魂鞭毫不犹豫抽了过去。
　　他这一鞭抽得极狠，破空之声伴随血肉飞溅响彻整个不净冢上空。
　　孟俭惊呆了，修真界第一护犊子这架势，是不想让徒弟活了？
　　云千影一向不同意别人口中师尊的形象，在他眼里虞归远对他始终如“温玉”一般。
　　可当他被痛彻心扉的剧痛激醒，一抬眼就看见自家“面若莲华、性如温玉”的师尊在狞笑时，一瞬间竟然忘了身上的疼。
　　“……师尊？”
　　虞归远根本不理会，抬手就是连续的十几鞭，直打得云千影的惨叫盖过了皮肉鞭身那令人胆寒的抽打声。
　　孟俭破天荒地拉住了他。
　　“虞归远！九厄天最重的刑罚也没有凌迟的！你这是要做什么？”
　　虞归远挥手轻轻甩脱，还颇为礼貌地回应：“之前虞某不是答应了孟长老要亲手抽死这个逆徒么？”
　　“你…这…云千影所犯之事总要到了瞻刑台再做定论。”
　　虞归远垂眸，缓缓道：“孟长老现在相信虞某不会徇私了么？”
　　“信了信了！”
　　“好。”
　　随着话音一落，孟俭眼前一花，周围事物迅速缩小，紧接着一道强光打到脸上，待他再睁眼，面前站着一群人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灵草堂徐乾徐长老率先没绷住，“孟长老，你这是？”
　　司无眠在旁叹了口气，解释说：“归远将他送出来了，阿俭，里面的情况如何？”
　　孟俭呆愣了片刻突然大叫不好，“糟了，虞归远要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