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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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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从棘台断崖云雾弥漫,缭绕其间。
少女端着药碗拾级而上,踏青苔转进丛棘台正殿后面的院舍。
她长发漆黑如泼墨,背影纤瘦,穿着一件料子极好的灰色长衫,衫上用银线绣着图案,似一只只振翅的蝴蝶,栩栩如生,正随着姑娘长裙猎猎随风。银蝶与姑娘头上银质花簪流苏相映成辉,在熹微晨光下彩斑熠熠。
少女不是旁人,她生就半妖半鬼身,正是人称鬼蝶仙子的九厄天教主司无眠独女,也是天氤峰启明长老座下首徒云千影的心上人——司汐缘。
传言,其母为蝶妖,司汐缘在其母死后三天才被司无眠从腹中剖出,由于蝶妖的特殊性这才存活下来,属于非生非死。
门“咯吱”一声敞开,早一步醒来的云千影被引得偏头看了看。
“云师兄!”见人醒了,司汐缘立刻放下药碗快步跑到床前,一把握住云千影的手,“师兄你总算醒了,汐缘担心死了。”
云千影闻到了熟悉的百合香,忍着疼环顾四周:“别哭了汐缘,这是哪里?”
周围布置得还不错。
虽说和少女闺阁没法比,好歹该有的桌椅书案一应俱全,不但床上有纱帐,被褥也很软和,墙上甚至还挂着字画。
司汐缘听他这样问,有些惶然,嗫嚅着说:“这里是…是……从棘台。”
“从棘台?!”云千影闻言颜色骤变。
九厄天关押重刑犯的地方,传言从棘台非常邪门。
派中规矩,不论身犯何罪,若能在从棘台熬过三个夜晚活着出来,便可免除罪责。但自开宗以来,真正能熬过三天的几乎没有。
那些人要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要么被人发现倒在院子里,死僵多时。
没等云千影说什么,司汐缘垂下泪来,“若不是因为我,云师兄也不会落得这般境地,更不会在瞻刑台受刑,又被关进这里……”
司汐缘容貌极美,又兼年幼青涩,偏生她自带体香,软语呵兰,也难怪九厄天众弟子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云千影定了定神,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声音有些干涩,“只要是为了汐缘,师兄什么事都肯做。”
“真的么?”听云千影说得恳切,司汐缘两眼波光涟涟,显然被感动得狠了。
***
云千影再睁眼时,外面天已经黑下,司汐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扶了扶额头,云千影的思维有些混乱,尤记得自己最后喝了药,药不苦,还有淡淡的花朵甜香,似乎有镇痛安眠的作用。屋外的乌鸦叫了几声,伴随着翅膀拍打的动静,云千影忽然发现房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首先是头顶的罗帐。
似乎布满了白花花的东西,云千影定睛观瞧,发现所谓的白花花是结了一层厚厚的蛛网,而且看这意思没有个三年五载绝对结不成这个样子。
怎么会?
难不成从棘台养了只蜘蛛精?
地上翻倒的桌椅明明还是白天的样子,此刻却遍布着残破剥漆裂痕,让人恍惚间有种跨越时间的错觉。
云千影挣扎着起身,发现屋里除了自己和床下的鞋子有些活人气,其它东西都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死气。
云千影走过一盆白日还绿油油,这会儿已经完全枯萎的君子兰,皱起眉头转身推开了房门,头顶一轮巨大满月好似当头罩来,晃得人很不真实。
四周杂草丛生,殿室门墙残断歪斜,破败不堪,云千影踏出屋舍,立刻被一股阴风迎上,打了个刺骨的寒颤。
这感觉不算陌生,被水鬼缠住的时候也是如此,并不是直接由低温带来的寒意。
极阴。
是鬼气。
从棘台处于阴阳两界夹缝,白日为阳,夜晚则划归幽冥地界,这件事只有九厄天屈指可数的几人知道。
云千影走向庭院环顾,纳闷自语:“为什么这里的氛围和白天不同了?”
话音刚落,整个从棘台立刻腾起一层青紫色浓雾,那效果就像突然往滚烫的炭盆里喷上一口水,霎时间雾影重重。
云千影猛然后撤一步,四面八方的雾气就如有思想般立刻贴上来,始终与他保持似远似近的距离,团团包裹间,前后左右没有一处可容窥视。
这感觉既像被世界抛弃,又像有个未知的世界正向你悄悄袭来。
忽然,远处隐约传来唢呐阵阵,听动静大概是一只什么队伍,声势浩大,正在朝他的方向不断靠近,速度极快。
伴随着锣鼓点,中间夹杂乱糟糟的念白,似乎有很多人在齐声高唱着什么。
云千影凝神静听。
“白有息,夜无霜,境里通阴阳。日轮转,月高镶,难辨方寸光。”
还未来得及反应,云千影立刻便置身于这只游行队伍,仿佛这些男女老少忽然凭空出现在他四周,他们唱着笑着蹦蹦跳跳,充斥着诡异的欢快气氛。
“人殀殇,鬼高唱,幽冥地狱场。善无痕,罪亦枉,枯血染红妆。”
不断有人撞上了他,那些苍白的脸好像浑不在意,只顾看着前面一边僵硬地笑,一边手舞足蹈。
唢呐锣鼓像是能直接钻入脑中,很快,云千影眼中失了神采,鬼使神差地开始好奇这些人到底要去哪,不由自主随着人流往前。
正浑浑噩噩走着,一阵银铃般的娇媚笑声从云千影左耳传入,他偏头一看,左手边贴过来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挨得他极近。
女子面容姣好,撑一把淡色油纸伞,伞面上斑斑红梅散落,也不知是血点还是花瓣。才一靠近,一股异香扑鼻而来,一对酥/胸扭动着蹭上云千影手臂。
云千影半边身子一软,情不自禁转头,双唇缓缓贴近女子,那女子见状红唇轻启呵气如兰,媚笑着迎了上来。
摄人心魄的软香中,云千影猛然察觉出混杂着一股腐烂淤泥的臭味,忍不住皱眉视线下移,紧接着注意到女子脖子上一圈入肉三分的青紫色绞痕。
群鬼立刻唱道:
“雨滂沱,风磋磨,满腹无从说。临别情,桥头作,爱恨难消抹。绞断首,赴洪波,恩义顷刻舍。流水淘,黄沙没,恶鬼懒藏遮。”
那女子闻言笑了一下,柔声道:“小郎君怎么不继续了,是嫌弃奴家长相丑陋么?”
云千影方才被香气所迷,这会儿总算回过神来,发现已跟这个队伍走了很远,再回头早就看不见从棘台的半点影子。
“小郎君在看什么,怎的不说话?当真嫌弃了奴家么…”娇俏的声音传来,饱含无限凄楚柔媚。
云千影心中大骇。
以前曾听师尊说过鬼界的事,暗道这女鬼刚才是想吸阳气吧?于是再不敢搭理红衣女鬼,拧着眉狠狠甩脱缠着自己左臂的森白鬼手。
这一推之下,云千影赫然发现自己竟然半点灵力使不出来!
那女鬼委屈着又要往上缠,被云千影用力一掌拍开,转身就要脱队。
才迈出两步,身边突然出现一道白影,还没等他看清,右手腕突然被大力钳制住,云千影下意识抽手,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
拉他那“人”两步上前和他并排,云千影看向对方的脸,这一看之下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拽他手的东西脸色堪比白纸,惨白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眉毛鼻子嘴巴一概没有,活脱脱一个只给眼睛上了色的石膏面。
而那双眼睛流露出的暴怒情绪,和他手上加大的,就快把云千影手腕捏碎的力道相得益彰。
对方力气极大,自己一时间根本无法脱队,只能被迫跟着众鬼一路前行。云千影心道再这么走下去非直接进了地府不可。
他奋力挣扎,石膏脸却越钳越紧。
红衣女鬼见有人来抢生意,面露狰狞叉腰怒斥:“人是我先看上的,你是个什么鬼东西,也敢跟老娘抢男人!”
也不知石膏脸被触怒了什么点,手上霍然加大力道,疼得云千影一声惨叫,崩溃大喊:“快放手!”
红衣女鬼见状抽了一口凄厉的气,尖声叫道:“给我放开他!”说着就展开森然鬼手,指尖红甲寸寸伸长,如十根钢刃照着石膏脸劈头抓来。
石膏脸将云千影用力拽到身后,指尖什么东西一闪格住了纤长的红指甲,紧接着一脚踹向女鬼小腹。
他动作极快,女鬼被这一脚踹得向后倒飞出去,撞翻了身后一排的“人”,这才重重跌在地上。
石膏脸踢完,转身就去抓正要逃跑的人,云千影还没来得及撤开半步,又被狠狠抓回手里,疼得嘶声连连。
红衣女鬼从地上爬起来不去怒视石膏脸,反倒先看向云千影。恰逢云千影也看向她,只觉女鬼满眼都是心疼,竟完全不似作伪,顿时一愣。
女鬼看了他两眼,抬头对上石膏脸漆黑的眼窝,咬牙恨声道:“你看不到他很疼吗?你先放开他,我不跟你抢就是了。”
石膏脸听了这话手上徒然一松,可不到一瞬再次重新握紧。
他低头看向云千影泛青的腕子,白脸上唯一的双眼紧缩,只是没有眉毛的衬托,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绪。
这么一闹,也不知擦肩而过了多少鬼怪,石膏脸望了眼队尾,一把托住云千影后腰,将人推着往前走。
红衣女鬼见了,也重新撑起纸伞走在他们不远处,一直侧头盯着二人。
“喂,没脸的。我看你也是个带把的,手能不能老实点?一直放在小郎君腰身上做什么?他已经在走了还用得着你扶?”
这话醋味极大,石膏脸听了肩膀颤了两下像是在冷笑,紧接着一把将云千影肩膀搂住,迫使他半个身子都靠进自己怀里。
红衣女鬼见状气得头发差点没炸起来,立马尖声叫骂:“大庭广众之下你要脸不要!咱们幽都一贯做法,若是两方争执不下便由‘阳人’自己来选,你不会不懂规矩吧?”
说罢就柔声冲着云千影,“小郎君,你说呢?”
云千影沉默了片刻,忙点头道:“按规矩来!”
女鬼顿时喜上眉梢,“听见了吧?小郎君要选,你先放开他,咱们公平竞争。”
石膏脸沉默了,虽然他连嘴都没有也不可能不沉默,但低着头的样子确实看起来很像无法反驳。
云千影甚至觉得他有点可怜。
随即,石膏脸放开了手。
云千影清楚感觉到,对方指尖脱离自己的时候犹豫地勾住,最终放弃似的滑落,就好像多触碰一瞬也是好的。
群鬼齐声唱道:
“白面鬼,目凶光,斯人痛断肠。朝只影,暮成双,多少梦回往。妒风流,憎扬张,把个痴心忘。陷不义,恨不亡,终了却惶惶。”